179.第179章 曲在彼矣

2024-09-18 23:57:29 作者: 鯽魚湯要加香菜
  「先生,手爐。」

  「先生,喝茶。」

  「先生,吃點心。」

  一進門,曹昂便揮退屋中僕役,極其殷勤地將種平面前的桌案擺放得滿滿當當。

  種平抱著曹昂塞過來的手爐,看一眼案上冒著熱氣,氣味古怪的茶湯,露出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默默將茶碗往外推了推。

  「先生,重點,救救。」

  曹昂仿佛期末周的大學生,一雙眼變成兩個「荷包蛋」,可憐巴巴地仰頭望著種平。

  「子修……」

  種平簡直沒眼看,他很想問你不是去軍營歷練過了嗎?怎麼還是和當時初見一般模樣?

  但不可否認,這樣的曹昂確實很能引起種平的不忍與愛憐。

  他想了想問:「我也不問你《儀禮》了,只說《左傳》《尚書》可還算通?」

  曹昂老老實實回答:「初窺門徑。」

  種平一點頭,心放下去一半,又問:「《春秋》是習的公羊嚴氏?」

  曹昂搖頭:「是習的《穀梁傳》。」

  「曹公沒安排子修學習《公羊傳》?」

  種平訝然,雖說《穀梁傳》也被立於學官,漢武帝時衛太子學習《公羊》之後,兼習《穀梁》,但《穀梁》終究不如《公羊》影響大。

  他之前聽曹昂說學了《左傳》《尚書》,還以為像是《春秋》這樣重點的課程,定然是學習公羊高的版本。

  不過仔細一想,種平也明白過來,漢代士族家學壟斷經典流通,許多經學世家都是專精一道,諸如司馬和班氏的史學、蔡氏的文學、郭氏的法律等等。

  曹昂這個年紀,已算得上是博學。

  「沒學……應該就不考吧?」曹昂語氣飄忽,拿捏不准。

  種平很想說那可不一定,只是看著曹昂如此可憐,也不想多加打擊,於是叫曹昂取來竹簡,思慮著給他圈了幾個曹操可能考校的地方。

  「子修過幾年該舉孝廉了吧?」

  他翻著竹簡,一邊註解,一邊發問。

  順帝陽嘉元年詔:「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諸生通章句,文吏能箋奏,乃得應選;其有茂才異行,若顏淵、子奇,不拘年齒。」

  曹昂略長種平一歲,今年不過十八歲,按理說離舉孝廉還遠的很,只是舉孝廉後方能實授官職,曹操有意為曹昂打算,自然是希望曹昂能早些有功名在身。

  「約莫就是明後年。」

  曹昂偷偷瞥了眼種平,嗓音發虛,沒什麼底氣。

  畢竟種平與他差不多年紀,他現在還籍籍無名,靠著父親的背景才能獲得舉薦,而種平已經做過九卿,天下揚名了,這實在叫他有些挫敗。

  種平以為曹昂這是對公府試不自信,於是放下筆安慰他:「子修非試文吏,不必課箋奏;至於經學,只要精進鄭、王、許三位先生的經說即可,無需太過憂慮。」

  曹昂聽得連連點頭,如獲珍寶般接過竹簡,默默記誦著種平所注的內容。

  種平皺眉去看那茶湯,見裡頭除了蔥姜竟然還有剝了皮的幾瓣橘子,又看了眼正在烹煮茶料的小鼎,敬而遠之地往後移了移坐墊。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候,屋外傳來些人聲,曹昂立即警醒地將手中竹簡收到袖子,正襟危坐。

  種平也理了理衣裳,幫著把桌案上剩下的幾卷竹簡堆到桌案下邊藏著。

  然而繞過屏風進來的是曹德,還不等曹昂放鬆,便聽得曹德說,曹操在院中宴請劉備三兄弟,戲志才也在席中,要曹昂現在過去,曹操要當面考校。

  曹昂頓時拉下嘴角,面上滿是苦澀,幾步竄到種平面前,拉住種平衣袖。

  「……好了不必多說,我陪你去。」

  種平無語地掃了眼曹昂。

  他衣服也不多,身上這件還是之前戲志才送的,這要被曹昂扯壞了,豈不是又要花錢去買?他還欠著戲志才和張牛角的錢沒還呢。

  曹德心底有些不贊同曹昂這樣麻煩種平,但到底他這個叔叔還是疼愛侄子,也不願真叫曹昂受罰,於是滿懷歉意望了望種平,不曾開口。

  今天難得的有些日頭,雖說日光照在身上並沒有多暖和,但見得曲折的迴廊之中灑滿一地明亮,也叫行走在其中的人感到輕快喜悅。


  可惜如今不是夏日,種平有些惆悵,否則說不準能見到青梅煮酒的名場面。

  「伯衡,伯衡。」

  很明顯種平等人來時,正是宴席過半,酒酣正樂的時候。

  戲志才紅著一張臉,上來就將種平拉到他身邊,完全是一副喝高了的樣子。

  曹昂沒來得及拉住種平的衣袖,規規矩矩行了禮,見曹操點了頭,才走到曹德身邊坐下。

  種平壓根來不及行禮打招呼,戲志才半個胳膊都壓在他肩膀上,他很擔心戲志才會不會突然吐在自己衣服上。

  「郎君,醒酒湯。」

  在席中服侍的檀女見到種平這樣窘迫,精敏地換去壺中酒水,改斟了一碗醒酒湯送到種平手邊。

  種平來不及感謝,趁現在沒人關注自己,趕緊將醒酒湯給戲志才灌了兩口,等將戲志才的胳膊扯下來,方才能去看檀女。

  「我記得離開東郡之時,曾拜託子修準備了放婢文書,子修不曾交到伱手上嗎?」   檀女垂首,仔細剔除著碟中魚肉的小刺,神色暗淡:「檀女已無親人存世,世道多艱,與其孤身飄零,不若留在府中,尚能安穩。」

  種平默然,心中生愧:「抱歉,是我欠考慮了。」

  「得遇郎君,已是檀女之幸,是檀女福薄……」

  檀女奉上小碟,水光盈盈的眸只敢在種平身上短暫停留一瞬,將舌尖的「緣淺」二字咽下。

  「『君退臣犯,曲在彼矣』何解?」

  曹操擱下食箸,先是問了兩句《尚書》,曹昂照著種平的註解一一做答,曹操只是點頭,面上沒什麼表情,倒是劉備聽出新意,眼中流露出讚賞。

  此時問到《左傳》,這一句種平雖畫了圈,卻只是圈在「彼」處,似乎是有些不認同這句話,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註解,曹昂趕忙給種平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種平感受到這灼熱的視線,頗覺得坐立不安。

  他心說這話我沒辦法幫你啊,當時只是看到這一句聯想到岳飛舊事,故而心覺不滿,順手就圈了,這我能怎麼幫你解?

  難道要說「若曲在君主而直在臣下,縱然君退,臣亦可進嗎」?

  這話是我能說出口的?

  「君主退讓而臣子依舊進犯,楚國就失掉了道義。」

  曹昂先是說了一遍這句話的本意,隨後環顧四周,猶猶豫豫開口:「注曰:君命大事,莫多克多。克之弗祥。從之弗狃。故不在諫焉。」

  國君發布的重要命令,如果命令過於頻繁,就會帶來不吉。如果遵從命令行事,就不會產生什麼過失。

  種平鬆了口氣,這解法雖不合他的心意,但也算是中上的回答。

  曹昂側重註解「義」,認為「君為義」,所謂的道義是掌握在君主手裡,所以臣子不該違逆。

  當下來看,這是個很符合主流士人思想的解法。

  曹操不可置否地略略頷首,沒繼續往下問,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看種平,又掃一眼曹昂。

  「子修學問倒是有進益,只是我閉眼去聽,不覺得與我對答是文若,反而卻像是伯衡,這是何故?」

  種平差點忍不住掩面而走。

  他很想扯著曹昂的衣襟搖晃:給你註解是要給你個方向思考,不是要你一字不落的復讀啊!

  曹昂蔫頭蔫腦,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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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曹操也不是真想罰曹昂,他不輕不重說了兩句便讓曹昂坐會去,饒有趣味地望向種平:「伯衡以為,此句何解?」

  種平心頭一咯噔,迅速開始頭腦風暴,良久才道:「……君君,臣臣。」

  君者應盡君道,為臣者應盡臣道。

  他這話表面同曹昂的註解並無區別。

  實際上,種平想說的後一句是「非君,非臣」。

  假如君主不盡君道,那麼臣子……

  這話只是短暫在他腦子裡冒了個頭,立刻就被他按了下去。

  好癢,要長反骨了。

  「伯衡怎麼不飲酒?」

  戲志才揉著太陽穴,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嘶,我忘了伯衡不飲酒,那喝點湯?我看你什麼都沒吃呢。」


  戲志才這突兀地一打岔,曹操也不聊經典了,而是關切地詢問:「伯衡可是風寒未愈,胃口不佳?」

  種平很想說其實是因為剛剛吃了獐肉,所以現在一點都不餓,但是他餘光瞥見曹昂的眼睛又變成了兩個「荷包蛋」,於是只得點頭。

  「病去如抽絲,許這兩日天寒,不利修養。」

  「這話有趣。」

  曹操一笑,在口中品味片刻,道:「伯衡一會兒留下,讓我府上醫者再看看,別因一時疏忽有了病根。」

  種平趕忙站起來道謝,剛坐下就被戲志才塞了一碗熱湯。

  「還沒謝過伯衡方才的醒酒湯。」

  戲志才露出一個假笑,那玩意兒酸得要命,他合理懷疑種平是想酸死他然後不還錢。

  種平黑著臉看向手中的茶湯,咬牙切齒地回應:「我謝謝你的湯,聽聞志才先前也染了風寒,我怎麼能厚此薄彼?」

  檀女很有眼力勁地也給戲志才上了一碗茶湯。

  來呀,互相傷害啊!

  兩個人臉上掛著假笑,眼神「噼里啪啦」放電,同時將手上的茶湯灌進嘴裡。

  w!

  嘔!

  種平和戲志才同時體會到了什麼叫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戲先生和少……太史令關係真好啊。」

  劉備發自內心地感嘆。

  張飛睜大眼睛,極為贊同:「跟俺和大哥二哥一樣。」

  關羽撫著長髯的手一頓,嘴角極細微地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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