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老友的門前，不禁想起前段時間看望他的樣子。文柏被星辰病困擾很久了，如今症狀已經延續到下肢，文柏只能靠輪椅來維持行動了，而他那把二百年前從地球帶來的珍貴小提琴又被重新封存在博物館裡，嚴重的腐蝕已經不能讓它奏出優美的曲子了。
文柏的身體亦如小提琴被這顆星球上特有的病狀所困擾。
「進來。」
還沒敲門，門前的對講機傳來文柏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門自動打開，李天宇走了進去，他的步子越來越沉重，踩得冰原柳木的地板透出輕微的「咯吱」聲。
老友背對著他，靜靜地躺在輪椅上，對著他的只有一台簡易的顯示屏，紅日靜靜地透過落地窗，讓一個近乎癱瘓的人的臉上略顯出紅潤。粗陋的呼吸聲暴露了這具身體的衰弱。
「我看見那顆流星了……」
茫然的一雙眼睛微微上抬，似乎暗紅光線的刺痛已經對他產生不了作用了。
「嗯。」
李天宇輕點頭，他知道老友指的是什麼。
「所以你才來找我……」
「是做抉擇的時候了。」
李天宇的語氣中透露著堅定，他靜靜地站在老友的身後，與他一同目視紅日，不過幾秒鐘眼眶裡的淚水就湧出來了。
紅矮星畢竟也是一顆強大的光源，人是不能直視的。
「你把那孩子送上了一條不歸路。」蒼老的聲音給這次對話蒙上了一絲暗塵。
「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如今的執委就像小學生的班委，哪還有一點組織的樣子。」
李天宇點頭默認。
「還記得妙妙第一次決策你命運的時候嗎？」
「怎麼能忘……那年我才10歲。」
「可你做了一件大事。」
「是我們……」
難道是老了？李天宇說完這話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許多小孩子在一起時的笑聲。他已經不再直視紅日，但眼裡湧出的淚水更多了。
星辰病！
這顆星球第一大殺手，對人類不友善的證明，仿佛這顆星球在用這種病痛來警告外來的人類——這裡不屬於你們。
一顆70億年的星球總會有人類了解之外的東西，星辰病就是其中之一，這種慢性病幾乎會影響到所有人，它的病因不明，症狀就是可以加速人體器官的衰老，就好像按了快進鍵一樣，很少有人能活到60歲，能不能抗得住只有靠自身的抵抗力，成年人好一些，但有些人的個別器官衰老過快，英年早逝也是常有的事。
地星的孩子們出生後，會在隔離艙里養育到三歲，之後就只能各安天命了，這已經是目前地星科技水平能做到的極限了。
「妙妙還沒打算甦醒嗎？」
「什麼時候醒過來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很多人都開始尋找信仰……」
說到這兒，文柏長嘆了口氣，輕輕閉上朦朧的雙眼，他現在能動的只有五官了。
「聽說聽音樂的時候你的感覺會好一點兒。」
「會好一點兒，可也沒有什麼用，苟延殘喘罷了。」
「放一首曲子吧。」
文柏張大了嘴，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現在連說話也會感到疲倦。
「莫扎特G大調第十七交響曲……」
李天宇的手一下子在留聲機前停住了，腦子裡忽然灌滿了碎片式的場景，不覺間他的大腦與指揮中心的「三聖賢」中心電腦連通在一起，那些在電腦里同位進化出的場景一下子打開，而他置身於回憶的場景中……
「還是禮服好看是吧。」魏子嬌很大方地扭了扭身體，紅色的小禮服，裙撐把裙擺像傘一樣撐開，傘下一對包在白色褲襪里的小長腿露出小鹿一般的矯健動感。
文柏一個成熟的少年音樂家身著燕尾服站在一旁，邱欣然的機械手臂搭在弓弦上很沉浸地坐在中提琴前，大家還是孩子的模樣。
李天宇笑著走向屬於自己的大提琴，慢慢坐下來，排練室里陷入一種寧靜的氛圍。
集體調弦……
第十一次排練開始……
莫扎特G大調第十七交響曲，K129Ⅰ：Allegro.
𝓼𝓽𝓸55.𝓬𝓸𝓶
四個人神情肅穆，琴弓與琴弦的摩擦奏出悠揚的音符，瞬間注入了一種魔力，來自十九世紀的音樂魔力，每個人都投入其中，仿佛演奏的不是樂曲，而是在述說著一場激烈的戰鬥，音樂的古典與現代飛船交織，情感和靈魂緊緊地綁在一起，仿佛能穿越一切，為這寂靜無垠的宇宙添上一絲生氣。
這就是李天宇的十歲，「鄭和號」宇宙飛船，地球歷2231年10月17日……
「又看到她們了？」
文柏抬起眼，朦朧的眼眸里放出些許的光。
「嗯。」
李天宇微微點頭。
「還是那首曲子？」
「嗯，是我們四個人合奏的。」李天宇語氣低沉地說。
文柏緩緩地把頭扭向窗外，似乎只有黯淡的紅日能給他勇氣，許久他才說出口。
「可惜……她們都不在了……」
「或許邱欣然還活著。」
文柏突然輕笑起來。
「你在笑什麼？」
「唉……」文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苦笑，似嘲諷，「你什麼都不知道……」
李天宇的心「咯噔」一下。
時間是一種物理量，在與空間一起構築的四維時空里它只能向前流動，就像熱量只能從高溫區流向低溫區，宏觀的現實世界，只有當全部的物質都坍縮到奇點時，時間才回到原點。
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所以沒有如果，李天宇的世界裡能看到過去，所以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過去，而那些被沉埋的刺痛的記憶時不時就會浮現出來。
「真羨慕啊……」嘆過氣後，文柏把頭靠向椅子。
「那是痛苦。」李天宇輕嘆。
「就算是痛苦，我也情願痛苦，只要能見到她。」
文柏結婚的時候，飛船上舉辦的盛大的結婚典禮，新娘美麗而大方，走下禮賓台時，臉上還帶著嬌羞的神色，但那天文柏並不快樂，因為他看到一隻機械手臂在為他鼓掌，明明戴上戒指的應該是那隻手才對啊……
……
……
文柏驅動著輪椅，從擺滿一牆的書架里用機械手抽出一本書，那是看起來很陳舊的羊皮封皮包裹的。這種封皮的書本在飛船時期也是貴重的奢侈品，望著那厚厚的頁夾，李天宇不知所措。
「她的手記。」
文柏朦朧的眼眸漸漸清澈起來，複雜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流露而出。
「她的？」
李天宇怔住了，他當然知道她是誰，他很想知道這麼厚的本子裡究竟記錄了什麼，但當他想抬手去接時，卻發現手掌有千鈞重。
「足足記了十九年。」
文柏的聲音開始哽咽。
「十九年……」那正是邱欣然失蹤前的時間。
李天宇的目光盯在本子上，老友的表情已經在告訴他，裡面的內容已經都看過了。
「我本不打算給你的，但我們都沒有時間了。」說完這些，文柏再次閉上昏沉的眼睛。
第三次永夜大陸探險時條件已經很簡陋了，幾乎不敢保證出去的人能再回來，但邱欣然堅持這麼做，她的理由很充分，永夜大陸上有治療星辰病的辦法。
那次分別，李天宇不僅記得，而且總是在不覺的情況下回溯當時的場景……
「我喜歡你……」
邱欣然說出這句話後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既不給李天宇肯定的時間，也不給他否定的時間，只留下一道遺憾的背影。
她的步伐不似一般女性那樣輕盈優雅，但獨特的身姿散發出從容與自信的力量，地星的環境讓她的臉頰加速留痕，但她的風韻並不僅僅來自於外表，無論走到人群中的任何一處，都讓她顯得獨特，如果說那是一種魅力那便是孤獨的魅力。
表白之後義無反顧地離開，那是邱欣然的風格，李天宇知道，邱欣然之所以沒答應文柏的追求是因為自己。
遺憾！自己的，也是文柏的，可當人做出選擇的時候，交錯點就已經過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軌道，即使那時魏子嬌已經因星辰病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