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孽徒!
「真不知趕上了什麼天,堤壩也能沖毀,這下好了一年的積蓄到頭來全沒了,今後怎麼過活?」
一荊釵布裙的婦人尋了土坯的碗過來,倒了白水。
男子卻是品了口,就吐了出來。
「什麼玩意,誰家男人喝白水?」
婦人無奈一笑,「煙兒這,好似也沒什麼茶葉。」
「她人呢?」
「我也沒見著,也沒在房裡睡。想來是去寺里了吧,過了晌午,總也該回來了。」
「一個姑娘家,成日像小子一般亂跑,她若真是個小子倒省事了。」
婦人訕訕笑著,也不好搭話茬。
門外,邢岫煙叩門的手頓了頓,輕咬嘴唇,忍住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才又敲了三下,抬腳走了進去。
「煙兒,你總算是回來了,去了哪?你爹爹來了,說兩句話來。」
邢岫煙輕點著頭,往桌上行了一禮。
來人卻也不繞彎子,直言道:「如今城中遭了大水,我們所剩的家業本就寥寥無幾,這遭更是無法過活。我和你娘親便要打算去京城裡投親戚,你收拾收拾行囊,一塊兒走吧。」
邢岫煙和父母並沒多少親情可言,但和妙玉是情誼深厚的,這突然的變故,沒想到竟是要將兩人扯散了。
「我聽說山腳下不是有人在賑災嗎?總也是能過活的吧。豈不聞『久住令人嫌,貧來親也疏』的道理。」
男子聽得冒火,吹須瞪眼道:「難不成,你想讓我同那些人一樣去養鴨子?不知從哪裡讀了幾本書,還與你老子講起道理來了。」
「實話與你說了,你姑母在榮國府當大太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隨便漏一漏指縫,都夠我們一家人過活。」
「你又是個女兒身,年齡也大了,除了相貌端莊些,也沒別個出眾的。他們房中的少爺都未有婚娶,若是能看中你了,我和你娘,便打算去結個姻親。」
邢岫煙緊緊抿著嘴唇,眼淚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我不想去。」
「你說什麼?」男子勃然色變。
婦人忙在一旁安慰,「老爺別惱,煙兒還小,一時還分辨不出是非對錯呢。」
再來到邢岫煙身前,婦人苦口婆心的說道:「你不通世事,不知世道之艱,如今想要發家談何容易。這有一門富貴親戚,是好事,怎麼能不去攀扯?」
「榮國府,門楣顯貴,更得聖眷。大姑娘在宮裡才封了官,往後進封妃嬪也未為不可,這樣一來那就是皇親國戚了。」
「在府里能落下腳,自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屆時,我等都不用守著如今的清貧日子。」
「而且,這也不是你爹爹和我的主意,是你姑母來過信了。賈家人丁不旺,近來又逢多事之秋,想讓我們入京過個年,充一充人氣,熱鬧熱鬧。」
「這不,正趕上咱家遭災,宅子都泡了水了,本也沒了去處。若說姻親,還未見得能攀上你呢。且不知,金陵鼎鼎顯赫的甄家,與賈家一直相厚,早就有親上結親的意思了。」
「這破廟也沒甚可待的,難道爹娘入京,你要一人在這不成?往後要出家了?」
邢岫煙沉默不言,攀附權貴,哪是什么正路。
「去吧,你也別傻站著了。收拾些衣裳,隨我們去碼頭買船票。今個遭災,晚了可就不好走了。」
對於父母的話,邢岫煙是以為極不可理喻的。
就算是攀附,如今眼前還有大昌鼎鼎有名的安京侯在,何須去投他門。
但邢岫煙畢竟是個女子,她很難左右自己的命運。
眼下,她也不能暴露岳凌的身份,否則便是犯下大錯了。
她亦不願麻煩妙玉,只是有些惋惜,看不到妙玉為父雪刷冤屈的那一日了,也看不到那個如朝陽一般的安京侯如何扭轉局勢了。
嘴唇翕動,邢岫煙心下一沉,輕聲道:「好,我隨你們去。」
……
民情,遠比岳凌設想的更加洶湧。
當人們得知了蟠香寺的旨意之後,一個個憤慨不已,冒著還未停的大雨,齊齊入城裡討要說法。
局勢完全倒轉,本來是往玄墓山上避禍的人流,竟然去往了城中,這讓才外出的衙役都十分摸不著頭腦。
直到從旁敲側擊打聽到隻言片語之後,無不一不是驚愕當場,速速往府衙報信。
自從掘堤之後,孫逸才一直惴惴不安,畢竟是做了虧心事,他又不是完全的良心磨滅之人,實在難以平靜。
也就只有身旁美姬相伴,能稍稍撫平他內心的惶恐。
不論徐耀祖也好,甄應嘉也好,他們將未來描繪的天花亂墜,說計謀天衣無縫,可要是真落下罪名來,他定跑不掉的。
到時候,再有榮華富貴,又怎樣呢?
可他已經乘上這艘船了,沒有下船的機會。
「過來。」
衙堂上,孫逸才向著媚娘擺了擺手。
媚娘輕輕頷首,靠了過來,卻是見孫逸才正解著她的腰帶,她惶恐的往後退了一步。
「老爺,這還是白日呢,又在衙堂上,不該……」
啪的一聲,孫逸才當即扇了個耳光過去。
「賤人,你是什麼良家子?你不過是徐耀祖送過來的家妓罷了,在這裡給本官裝什麼清高?」
「你攀上了高枝,能改變你出身卑微的事實?不將我伺候好了,你休想好過!」
孫逸才瞪眼過去,將媚娘嚇得不輕。
媚娘捂著被扇紅的臉頰,也不敢哭泣,只得往前湊了兩步,任孫逸才作為。
孫逸才卻一把將其推開,怒道:「掃興,什麼東西!你若真有幾分矜持,我倒還敬重你些,沒骨氣的賤人,滾!」
孫逸才看這個媚娘,就好似看自己一樣。
即便他身著著緋紅色的官服,可也不過是那些頂層人物的玩物罷了,他頂多欲拒還迎,人家要他怎麼做,他就得怎麼做。
與媚娘一個妓子何其相似。
念及此,就更讓孫逸才盛怒,將無數釋放的怒火,全部撒在了可憐女子的身上。
當媚娘哭著跑出去後,又有衙役倉儲入門。
「大人,不好了,百姓們聚集到府衙門前,撞著大門,與我們打了起來,正要討說法呢。」
孫逸才起身整理了下官袍,瞪眼道:「一群刁民,要什麼說法?」
衙役慌張道:「說是玄墓山上蟠香寺,有佛祖顯靈,降下箴言,『毀堤淹田,尸位素餐,人神共憤,萬劫不復』!」
孫逸才一怔,呆愣愣的坐進了靠椅中,雙眼不自然的瞪大。
衙役也是看呆了,愕然道:「大人,難道這是真的不成?」
「一派胡言!」
孫逸才猛地回過神來,當即道:「將人都攔住了,喚兩位千戶帶兵來,將這府衙護住。」
衙役苦著臉道:「大人,您是沒見外面的景象,街上烏壓壓的全是人,便是兵也難進來呀。」
「大人豈不聞前任知府之事,這次比那次嚴重多了。」
前一次所謂的百姓鬧事,便引起了行中書省的注意,並派人來查。
人們皆知,鬧就有效,鬧得越大越好,傳到杭州是這樣,若是傳到京城裡,豈不是京城裡來大官查?
有了前車之鑑,百姓們鬧得就更厲害了。
「大人,您慎重啊,這次是真的彈壓不住!」
進退維谷之間,孫逸才思忖一陣後,才道:「先安撫百姓,不日就會開倉放糧。有關潰堤之事,待雨停疏浚河道之後,我會派人去查,到時候再給百姓一個說法。」
「是。」
衙役正要走,卻是又被孫逸才喚了住。
「等等,你是哪裡的胥吏?」
衙役稟報導:「是刑房的。」
「今早來報的也是你?」
衙役連連點頭,「正是,常給大人傳信的幾個,都出去忙了,這遭我來頂班。」
孫逸才再吩咐道:「剛好,你是刑房裡的,去查一查那蟠香寺內是不是有奸人作祟,欲要陷害本官。」
衙役拱手接下差遣,「是。」
……
玄墓山,
岳凌修飾面容,攜一行人上山布局。
餌已經放了出去,接下來就看能釣到多大的魚了。
「頭兒,我們賑災的消息傳得很廣,目前已經放出十萬石糧了,超過萬戶從中受益,粗濾估算,已經救了超五萬人。」
岳凌目不偏視,眼中滿滿是百姓受苦受難的景象,眉間微微隆起。
「蘇州城受災如何?」
「受災頗重,約有六成的稻田被淹,預估受損人家在三十萬以上,直到來年開春的賑災糧需以百萬計。」
「城中呢,官府有什麼動向?」
「百姓們去衝擊了府衙,府衙有官員出面,要開倉放糧,但根據糧倉胥吏的說法,蘇州的糧也就只夠支撐十幾日。他們最終的目的還是在大戶低價買田,以此作為百姓的口糧。而且城中如今已經在宣揚賣田之事了,他們著實是迫不及待。」
「無礙,有我們這邊阻攔,沒有人會願意賤賣自己的祖產。」
岳凌一步步登上石階,心情就又沉重了一分。
如今他是能領會到什麼叫政治機器了。
或許受災人數,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數字罷了,僅起到計算所需口糧的作用。
而百姓疾苦,整日錦衣玉食、身居高位的他們是完全不能體會的,他們也看不見,甚至視而不見。
「該殺,都該殺。」
岳凌沉下一口氣,往小徑的入口處走了上去。
不遠處,一個清秀的小姑娘似心有所感,猛地抬起了頭,往岳凌的方向望了過去。
卻只見得相貌與岳凌有七八分相似的人,轉身走進了深林中。
「那不是侯爺嗎?應該是的,我不會認錯。」
邢岫煙痴痴望著,一時都忘了挪動腳步。
人群在她左右川流,只她孤零零的站在其中,仿佛一座孤島。
「傻丫頭,瞧什麼呢?」
荊釵布裙的婦人回過身來,扯住了邢岫煙的手臂,將她往前拉著,生怕她又改了主意。
邢岫煙的手向前探了探,想要摸到那一束光,卻已看不見了。
邢岫煙被扯得跌了個趔趄,轉過心神來,內心悲痛不已,因為她意識到,或許她就是這樣與自己被扭轉的命運失之交臂了。
「傻丫頭,怎得越發木訥了?看什麼呢?」
邢岫煙復又低下了頭,晃了晃道:「沒看什麼,走吧。」
……
蟠香寺,
小院中妙玉侍奉在師父病榻前,悉心照料著。
再餵了藥湯之後,便聽師父虛弱開口,「前幾日夜裡沒回寺廟,是去哪裡了?」
妙玉將湯碗放去了一旁,道:「下山做了法事,夜裡深了,就在別人家借住了一晚。」
師父眉間微皺,嗔道:「胡說!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你有沒有說謊我還能看不出來?」
「你近來心不靜,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聽師父問起這個來,妙玉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見她猶猶豫豫的模樣,老尼愈發不滿,沉下一口氣捱下肝火,嚴厲的說道:「你半僧半俗,師父也從未非要你皈依佛門,斷了塵世,你有你的緣法。但,你不能因此誤入了歧途,為了你父親的事,用上下作的手段。」
妙玉一怔,明白師父是錯意她了,忙道:「師父,弟子沒有用什麼下作的手段。」
「那你的心為何不靜?到底是惹了什麼紅塵?」
念起岳凌身份保密,妙玉不能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師父。
偏開了的頭,妙玉羞澀道:「師父,我不能說。」
不是沒有,而是不能說,老尼粗喘了幾口氣,而後就是一陣重咳。
「你竟也有事瞞著你師父了,好,好啊。」
妙玉心裡為難的很,「師父,此事牽扯了別人,我不能說,您就體諒下弟子,待過上段時日就能解釋了。」
老尼皺眉道:「你,喜歡他?」
妙玉漲紅著臉,搖搖頭。
與她的動作相比,少女的臉色已經是答案了。
老尼閉緊了眼睛,又問道:「為何不能說?師父也不能?」
妙玉點點頭,「不能說,他身份特殊。」
老尼長嘆一口氣,耐心叮囑道:「師父也是女人,也不是自幼就出家。情如魔,難自抑。師父只怕你深陷其中,被人愚弄後拋棄,男人大多如此,山盟海誓,不過過眼雲煙。」
「師父也有過喜歡的人?他是誰?」
「他已經死了,死的還很痛苦,不提也罷。」
妙玉微微頷首,「果真是惡有惡報。師父只是遇人不淑罷了,我遇見的人,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老尼不屑嗤笑,道:「一等一?難道你也遇到了皇家?」
妙玉連連搖頭,「我說的是品質,非是權利,地位,財富,當然這些身外之物,他也不差。」
老尼抄起身邊的拂塵,便抽在妙玉的肩頭,「為師是編的,你下山幾次,還真就有了傾心的男子,你個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