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林如海:無恥之徒!
揚州巡鹽御史府,
一大早,內堂里,兩位姨娘持著一冊裝訂精美的書冊,看得津津有味。
「竟還發生了這樣的事,真是有趣,只是沒能親眼看見姑娘作詩的樣子,當真有些可惜了。」
白姨娘微微搖頭,嘆了口氣。
周姨娘在一旁接話道:「這是重點嗎?重點是安京侯連詩會都將姑娘帶在身邊,還助其奪得詩魁,名動江南。江南自有文會開始,哪有女子奪魁的先例?安京侯真是太寵姑娘了,他們好恩愛哦。」
白姨娘也是點頭,十分同意周姨娘的看法,「安京侯待姑娘是著實好的,也難怪姑娘不願意回來。這齣入成雙,才子佳人的,當真是一樁美談了。老爺還想將二人分開,我看是沒機會了。」
周姨娘回道:「安京侯這麼出色,是打著燈籠都尋不來的好夫婿。結為姻親對老爺仕途都是好事,怎會分開,老爺只是心裡咽不下這口氣而已。畢竟姑娘只在家裡住了六年,素日也是奶奶看管的多,這遭都在安京侯府上住了六年了,連婚事都繞過老爺去了,將老爺放在哪裡了?」
「你們在看什麼?」
林如海風塵僕僕的從外間歸來,近來他的事務可不算輕快。
蘇州今年受災,賦稅定然受到影響,改稻為桑的事破產了,也沒能給國庫補充,反倒造成了損失,這下缺口定然要從別的地方找補了。
每每到這個時候,最富庶的鹽務定然是首當其衝。
在兩淮為官多年的林如海,這點政治嗅覺還是有的,這些天往來剿滅私鹽的同時,也去官辦的鹽場多看了看,是不是走明帳的鹽引還是大多數,免得在這種關頭被下面的人上了眼藥。
離府五日,算著時間,岳凌也該到蘇州了,所以林如海也期待著回府能收到林i黛玉的書信,講一講近況。
可一入門,卻見兩個姨娘捧著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冊,正一同讀著,還竊竊私語似的討論著什麼。
平日裡她們兩個都不是好讀書的,今日竟然沒做些個女紅而是在堂上讀書,實在是稀奇古怪了些,林如海還以為她們是開竅了。
林如海作為探花郎,當然也愛詩詞歌賦,只是以前有賈家大姑娘賈敏在,兼有才情,能琴瑟和鳴。
這些姨娘皆為貧苦出身,只是識得些字罷了,所以林如海也有段日子未曾與人探討過文采了,而今日兩人為了自己的喜好竟有了轉變,林如海自然心喜。
見是老爺歸來,兩位姨娘正要將書冊放下,來身邊伺候,卻聽林如海道:「你們繼續看吧,平日裡多讀些書目是好的。」
兩位姨娘相視一眼,皆是嘴角一彎,偷偷笑了下。
緊接著,林如海自己褪去了官袍,用門前的水盆淨了面,再往裡面走著。
一面擦手,一面還不忘問道:「你們看的是什麼書?《詩經》還是《離騷》?」
白姨娘收斂起笑意,搖頭道:「都不是。」
「都不是?」
林如海望著這薄薄一冊,怎麼看也不像是《全唐詩》等書目,不由得好奇的走過來,「都不是?那你們這看的是什麼?」
兩位姨娘讓出位子來,引林如海來到中間後,便侍立在兩側。
將裝訂精美的書冊遞給了林如海,讓他獨自觀看。
「這是『滄浪雅會』上的詩冊集,老爺可先猜一猜,是誰人奪得的詩魁?」
林如海望著這封面,也沒急著拆開,眉頭一皺道:「原來是這等書目,今人作詩,不過多為仿古,只用辭藻堆砌,根本不得其意,便是得一佳句也難。你們若當真對詩詞有了興趣,不如去看《全唐詩》的好。」
「至於這詩魁,也是空有泛泛之名罷了。徐家徐耀祖主持此會多年,為得便是他的兒子有朝一日在文壇能有些名聲,助力之後在仕林闖蕩,想必這詩魁的定然非他兒子莫屬了。」
「這些人也是可恨,好端端的詩會,卻要成為他們成名的陪襯。」
林如海搖頭嘆了口氣,這等世家大族旁人忌憚三分,他是完全不放在眼裡的,只是對文人雅會由他們肆意捏造玩弄,而感到不滿。
周姨娘噗嗤笑了一聲,搖頭道:「不是,老爺猜錯了。」
「哦?」
聽得說他猜的不對,林如海才面色一轉,略感到些意外。
「難不成,徐耀祖操勞幾十年,還偏偏要為別人做嫁衣,那他就更蠢了。」
林如海饒有興致的展開扉頁一觀,便見得前頭書了兩排大字,「奉安京侯之命,收錄滄浪雅會佳作三十二首。」
「難道他們是為了拍岳凌的馬屁,給岳凌選了個詩魁?」
林如海搖搖頭,只感覺這夥人頗為無聊。
等到翻到了第一頁,卻見得一首名為《秋窗風雨夕》的樂府詩。
林如海對岳凌的才情還是稍有些了解的,當知曉他的判斷又出錯了。
樂府詩難度大,《春江花月夜》為千古名篇,何人敢在這等文人集會之地,擬此詩格韻律。
不說這人是狂妄自大,也是太自取其辱了些。
可林如海一遍通讀下來,其中用詞多為閨閣之物,勾勒出了一個悽苦女子悲春傷秋的形象,更像是有柳三變之態,頗為奇妙。
林如海止不住的頷首,讚揚道:「這首詩不錯,倒是能當得起詩魁的名號。近來江南才俊來巡鹽御史衙門登門造訪的也不少,可大多是求問經史文集的,實在少了些鍾靈毓秀之氣,我倒沒看出何人能寫出這等詩篇的。」
「倒不知是何人所作,這等才子,我竟不相識。」
白姨娘笑道:「是相識的,老爺不妨往後面翻翻。」
白姨娘一句話,又增添了林如海幾分興致,翻到詩詞後的注釋,才見得此詩作者署名為:「兩淮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
或許因為是女子所作的原因,故意沒在第一頁就顯露出詩作者的名諱,閨閣小姐又忌諱閨名被外人得知,便也只能如此署名。
大部分人拿到了這一本書目,也是如同林如海一樣,先驚嘆於詩篇遣詞用典的精妙,而後看到為女子所作,便愈發驚嘆了。
這就是這冊詩冊,故意要塑造的一個效果。
歷史悠久的滄浪雅集,既然有了一個女詩魁,有這麼大的噱頭,名聲本就不低的滄浪雅會,其中的事跡早就在蘇州城廣為流傳了。
林如海心中也是澎湃不已,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高興。
可激動之餘,又不禁皺起眉頭來,「為何玉兒在那雅會上?」
此事注釋後面也有寫。
「林御史之女與安京侯共同參會,出入成雙,恩愛有加,且共同為詩會留下筆墨,冠絕群雄,是為雅會上的第一樁美談。」
「林御史之女相伴安京侯左右,自京城來到蘇州,三千里之遙情意深重,途徑揚州府卻過家門而不入,隨安京侯先奔赴蘇州救災,穩定民心。」
「得如此賢內,安京侯必然能為蘇州改換風氣,下面請讀安京侯所作詩句,《任蘇州題滄浪亭》!」
林如海眉頭緊皺,顯出了一個川字在臉上,雙手攥著詩冊,若不是詩冊是精壯,用紙良好,此刻已經被林如海撕掉了。
「好,好,好,好一個出入成雙,恩愛有加呀。岳凌,你做的好事。陛下賜婚也就算了,還沒幾個人知道,這造將事情鬧得這麼大,鬧得江南皆知,你是想生米煮成熟飯不成?」
林如海氣得嘴角抽了抽,拍案起身,道:「來人,備船我要去蘇州!」
兩個姨娘忙將林如海拉了回來,奉上茶水安慰著,「老爺,您別急呀。如今蘇州的情況才穩定下來,您公務也繁重,不能因為一己私慾就去興師問罪吧。」
「而且安京侯作為如今陛下最為信重的臣子,想必到江浙是有大事要做的,怎會只在意這兒女之情?」
兩句話,林如海的氣息稍稍平穩了些,白姨娘以為有效,就繼續寬慰道:「老爺您仔細想想,您當初賞識安京侯,還為他舉薦給陛下,不就是因為您認定他和您是一樣的人嗎?」
林如海瞪眼道:「我和他一樣?我沒他這麼無恥?!我去請帖邀他來,他不來也就算了,先是讓玉兒代書請辭信,後又大張旗鼓的宣揚出去,當我是什麼了?」
白姨娘頗感壓力的揉了揉腦袋,示意周姨娘為林如海按按肩,又開口道:「不是說這方面,在為官上,安京侯是個清正的人,定然以公務為首要之重。這等雅會的小事,想必不是他來做的,定然是下面人揣測之下的胡編亂造。」
林如海輕抿了一口茶水,沉思不語。
林府管家韓大聽得動靜趕忙來到堂里,卻一入門見得兩個姨娘都在侍奉,還不斷給他打著手勢,便又退了出去。
林如海倏忽開口道:「等等。」
韓大又往堂里來,拱手道:「老爺您吩咐。」
林如海問道:「下一次行船剿私鹽是什麼時候?」
韓大應道:「老爺剛剛回來,不如多歇息下。至於剿鹽的事,何千戶下午會領兵出去。」
林如海將茶盞往桌上一擱,冷聲道:「下午我也去,歇息?越歇只會越生氣。」
「我倒要看看,等岳凌來了,他如何解釋著一攤子爛事。」
周姨娘在身後安慰道:「老爺還需鬧得別太難堪了,畢竟姑娘和安京侯生活的久了,情誼定然不淺的,若是鬧開了,姑娘臉上也不好看呀。」
林如海冷哼了聲道:「那就看她是向著我這個親爹,還是向著那個無恥之徒!」
……
京城,丞相府,
一頂轎子匆匆駛入了角門內,從中走出了戶部尚書趙公瑾,徑直便往書房裡走。
丞相府管家在一旁陪著,「趙大人,近來我家老爺偶感風寒,身子不適,太醫說老爺年紀大了,需要多休息,不讓外人打擾。」
趙公瑾面色急切道:「若不是火燒眉毛,我也不會來叨擾安相!」
管家無話可說,只好綴在趙公瑾身後,跟著他一道去了書房。
書房內,點著清神的薰香,安景鐘身上披著一方毛毯,伏在案上,不厭其煩的翻閱著家中子弟的課業,時不時的批上兩筆。
趙公瑾推門而入,邁過了門欄,便再無方才與官家時的驕橫,跪伏在地,道:「老師,弟子有罪。」
安景鍾絲毫沒有向下偏移目光,而是揮了揮手,讓惴惴不安的管家先出門去了。
年近耄耋的安景鍾,體態已經有些龍鍾,開口便是蒼聲,「若是無錯,你也不來。」
趙公瑾斟酌半晌,才又開口說第二句話,「老師,弟子主持的改稻為桑出事了。」
安景鍾皺了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紙筆,第一次看向了下方跪伏的趙公瑾,問道:「此事不是議過了,呈上《千里餓殍圖》之時,我便讓你們收斂一些,如今算著日子岳凌已經抵達蘇州,還能生什麼事?」
趙公瑾聲淚俱下道:「我是傳信,讓他們不要再做了。可他們利慾薰心,非要執行,還做出了毀堤淹田的混帳事!」
「毀堤淹田?」
安景鍾咬了這四個字,頓時瞪大了眼睛,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了驚恐之色,漸漸往後仰倒,靠在了椅背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這般景象將趙公瑾唬了一跳,趕忙上前,將水遞到安景鐘面前,攙扶著道:「安相,安相,您保重身子,別急,別急。」
安景鐘的身子微微顫抖,良久才回過神來,嘆道:「不急?你們是要將天捅破了,才將消息傳上來?!」
趙公瑾也臉上也是苦澀,「是陛下偏聽新黨,他們想要做成些事,為朝堂助力搏得陛下的信賴,才不得不在江浙做事,心也是好的。不是有意要瞞著老師,只是怕老師年紀大了,太過擔憂。」
安景鍾閉目深吸了一口氣,不願再理會趙公瑾了,淡淡開口問道:「書信呢?在哪?」
趙公瑾立即將懷中的書信取出,奉了上去。
安景鍾將書信攤在案上,躬身掃視著。
趙公瑾還不忘解釋道:「如今杭州改的小有成效,陛下也曾在朝堂上褒獎過,這是我們的機會。只是蘇州突然冒出個朱懷凜,非要反對此事,江浙是我們的老家,在此地做成了事是最大的功勞,宮裡也都看著呢。」
「任何事只要能統一口徑,都沒有辦不成的,他們便想藉此以河堤失修為名,淹田改桑,可誰知又有個漕幫協助賑災,出來攪局,大義上就占理,還沒辦法管他們。」
「改稻為桑推不下去,如今安京侯又到了蘇州查證,他們危在旦夕啊。」
安景鍾看著這個多年的弟子,皺眉問道:「他們遠離朝堂看不明白,難道你也看不明白?陛下和先帝不一樣,陛下有他的做事標準,他要是的清正能臣。」
「已經不是先朝只求成效的時候了,便是結局是好,將來翻起案卷,誰能善終?」
「這……」趙公瑾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是好,重複道:「新黨主持清查土地,在朝中內外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此刻我們做成了改稻為桑,那將會有大批的人都轉而支持我們。」
「江浙是我們經營了幾代人的老家,這不能丟啊老師。」
安景鍾瞪眼道:「你知道毀堤淹田的事?」
趙公瑾頷首,如實道:「知道。」
「蠢材!」安景鍾忽得怒道:「從眼下開始,你就不知了,明白嗎?」
趙公瑾愕然的望向安景鍾,「老師,那他們?」
「讓他們自求多福吧,誰也保不住他們。」
說著安景鍾背著手起身,「折騰吧,我沒幾年好活了,看看你們還能折騰多久。」
待安景鍾離去,趙公瑾仍舊站在原地,久久難以回神。
一旦江浙事發,毀堤淹田,謀害知府的大案都會揭露出來,江浙的這一大旋渦,能夠讓留存在江浙的守舊黨全軍覆沒。
而且江浙是他們的老家,這種事情是絕對無法容忍的。
若是發生,守舊黨會徹底在江浙失勢,再無法與新黨競爭了。
倘若失了大勢,如今國庫虧空之下,隆祐帝未嘗不會不念舊情,向舊黨人拔刀。
畢竟真正一本萬利的買賣是抄家。
趙公瑾的雙腳微微發顫,才要走出門去,卻又將桌上方才老師批閱的小兒課業上,用紅筆深深圈著了兩個字。
作為科舉高中的甲榜的進士,趙公瑾的記憶力相當好,方才他來攙扶老師的時候,桌上還沒有這個圈。
「有用?」
趙公瑾深思片刻,若有所悟。
……
蘇州府,楓橋驛,
好生休息了一夜的岳凌,在小姑娘的環繞下,也是穿戴了整齊。
小姑娘們都讓開了,林黛玉來到岳凌的身前,最後為他整理了下衣襟,才笑著道:「岳大哥去忙吧,怎好整日只陪著我們嬉戲玩鬧,外面還有蘇州城的百姓,在等著岳大哥來主持公道!」
岳凌揉了揉林黛玉的腦袋,如此乖巧,實在讓他心中一暖。
「好,待將此處都打理好了,我便帶著你們往外走一走。」
「一言為定。」
林黛玉抬起了手,習慣性的想和岳凌勾一勾手指,但是當著眾多小姑娘的面,她不好做這個親昵的動作。
畢竟前一晚才說了別人,她怎好自己就違背了,當著別人的面,自持二字要銘記於心。
林黛玉背下了手,還是盈盈笑著,望著岳凌。
「對了,你到了蘇州,也該往家中寫封信了。跟林大人也說一聲,雖然舟車勞頓了,身子也無恙,免得他擔憂。」
林黛玉微微頷首,「好,都聽岳大哥的。」
岳凌轉身離去,接過下人備好的馬匹,便騎馬而去。
林黛玉站在庭院內,望著岳凌離去的背影,暗暗嘆出了一口氣。
「姑娘,要寫信嗎?我去研墨了?」雪雁偏頭打量過來。
直到再望不見岳凌的背影了,林黛玉才撇撇嘴應道:「寫封信而已了,不急的。」
而後揉了揉小腹,「我好似又有些不舒服,還是先回去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