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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真正的老對手:士族

2024-09-18 09:17:59 作者: 吃不起肉肉
  第116章 真正的老對手:士族

  長孫延不知道他的阿翁,或者尉遲大伯睡不睡得著。

  反正他是睡不著。

  「你昨天不是說……需要府衙的引路函嗎?

  「現在引路函已經有了,為什麼還不讓我們登記開市?」

  盧龍縣監市衙門的辦事大堂之中,長孫延儘量讓自己的語調平靜。

  本著微服私訪就要貫徹到底的原則,李明一行全都風騷地換上了商人的衣服,按部就班地進行經商開店前的登記。

  一切步驟都嚴格遵守大唐律令,以免落人口實,在彈劾劉歆一黨時被反咬一口。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盧龍縣城的治安也還算良好,在各個衙門之間跑腿「辦證」的小事,李明就丟給了長孫延和他的兩位小夥伴。

  然後,長孫延就受到了一點小小的官僚主義震撼。

  「你這是平州州府的路條啊~我要的是盧龍縣的路條,這我辦不了~」

  辦事的老吏員拖著腔,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們州府和縣衙不是在一塊兒的嗎?而且你昨天也沒說啊!」長孫延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老吏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呷了口茶:

  「這還需要說?咱這集市開在盧龍縣,要的肯定是盧龍縣的條子啊~」

  「咿咿咿!」長孫延抓狂地扯著自己的頭髮,聲嘶力竭地大吼:

  「為了這點小事我都跑上跑下幾天了!

  「不是缺這個簽字就是缺那個條子,需要什麼材料你就不能一次性全告訴我嗎!」

  老吏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說:

  「你再咆哮公堂就讓捕快把你抓走。」

  「你……?!」長孫延怒目圓睜。

  在事態擴大以前,房遺則和尉遲循毓趕緊攔住他:

  「老哥,算了算了,再跑趟縣衙吧。」

  三小隻風風火火地回到了盧龍縣衙兼平州府衙。

  辦事吏員越過高高的櫃檯,瞥了他們一眼:

  「縣衙在前院。」

  三人跑到前院。

  吏員:「辦什麼事?」

  長孫延:「開店的引路函。」

  吏員:「商人走側廊第二間房。」

  又去了側廊。

  吏員:「做什麼生意?」

  長孫延:「皮毛……」

  吏員:「皮毛去二樓農桑司。」

  又上二樓。

  吏員:「你幹什麼?」

  長孫延:「做皮毛生意……」

  吏員:「辦引路函去前院。」

  尉遲循毓和房遺則:「咿咿咿!!!」

  他們倆也終於崩潰了。

  把小小的縣衙治理成了鬼打牆,不愧是年年考核都勇奪丁等的刺史。

  劉歆使君,竟恐怖如斯!

  …………


  在三小隻與公文辦證鬥智鬥勇的時候,李明與他的兩位謀臣也在物色著人參鹿茸等山貨的進貨渠道。

  一是做戲做全套,二是貼近民間,才能更全面地了解自己基本盤的概況。

  所謂腳底有泥,心裡有底,坐辦公室都是問題,下基層都是辦法。

  而這幾天的摸底,李明也確實看出了些門道。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他對平州的印象,那就是:

  窮。

  路人面有菜色,瘦骨嶙峋。

  而且無所事事的流民特別多,上山下海撈偏門的人也特別多。

  手臂那麼粗的海參,只用幾升米就能買到。

  顯然,人窮不是因為自然條件的制約。

  能養活這麼多人,平州本身的自然稟賦並不差。

  既然不能甩鍋給天災,那問題出在哪裡,就很明顯了。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劉歆尸位素餐,以至於民生凋敝啊。」

  韋待價不禁感嘆。

  作為內定的兩州刺史,他感到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

  都特麼怪那個油膩、無能還虛偽的中年官僚,給他留了這麼個爛攤子。

  「將劉歆這廝評定為丁等中,看來都是高了。」

  侯君集也被劉歆的騷操作熏得眉頭直皺。

  一個刺史貪污與否,他不在乎。

  但是無能,就讓他感到不可饒恕了。

  「不過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侯君集話鋒一轉。

  「劉歆的治理越無能、吏治越腐敗,動他們的理由就越充分。」

  韋待價苦笑:

  「這也是因禍得福了,只是苦了百姓。」

  李明靜靜聽著兩位心腹你一言我一語,埋頭思考著什麼。

  韋待價心裡沒了底,小聲問:

  「殿下,難道不對嗎?」

  跟李明跟久了,他也逐漸掌握了小主子的特點。

  當呱噪的小主子突然不說話,一般就意味著,事情不簡單。

  「嘶~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天劉歆接待我們的態度與問題?」李明冷不丁問。

  韋待價與侯君集面面相覷:

  「有什麼問題?」

  和扳倒劉歆一黨、洗刷平州官場相比,他們覺得,態度不過是小問題而已。

  「他的態度太恭敬了。」李明沉聲道:

  「我們的身份乃是商人,就算有中央大員的條子,就算很有錢,也還是末流的買賣人。

  「而他乃是刺史。結果,我們不但很順利地面見了刺史,甚至還與他平起平坐。

  「這態度,有些太好說話了吧?」

  韋待價嘗試著回答道:

  「會不會因為他貪圖我們的『山海捐』?」

  侯君集從職業貪官的角度,給出反對意見:

  「當官的向商人求財,直接勒索便可。何必低聲下氣?」


  確實如此。

  「那是為什麼呢?」韋待價也不由得開始思考。

  「說明在平州,外地商人是個稀罕的玩意兒,所以劉歆才會鄭重其事。」李明緩緩道。

  這就引出一個更大的問題——

  為什麼行商稀少?

  「是因為交通不便?」韋待價問。

  李明搖搖頭。

  平州去往中原,主要有兩條路:

  一條走渤海邊的傍海古道,過臨渝關(山海關),也就是現代的遼西走廊南段。

  唐朝時期,因為海平面高,這條道每當漲潮或者下雨,就泡在水裡了,不能過大車。

  另一條走燕山,沿著青龍河谷的無終古道,出劉家口到薊州。

  大規模行軍確實不便。

  但過個小規模商隊綽綽有餘。

  「你們也都看到了,平州的商品都是重量輕、價值高的奢侈品,如海參干鮑、人參鹿茸之類。

  「運輸難度不大,而利潤又極為可觀。

  「怎麼會沒有行商呢?」

  經李明這一提點,兩人也覺得此事蹊蹺。

  「去市場打聽打聽。」

  盧龍的集市位於縣城中心,並沒有什麼特點,不大不小,就是個大唐各州都有的普通市場。

  而商販也以本地人為主,所交易的大多是米麵油鹽之類的本地日常必需品。

  平州特有的高價值商品,幾乎無人交易販售。

  這在胡商遍地、商貿繁盛的大唐,這非常罕見。

  仿佛平州是一個封閉之地,與大唐的其他地界完全阻隔了一般。

  「上好的大米,買些吧。」一個老攤販有氣無力地叫賣著。

  李明看著這老頭,覺得這是個挺好的套話目標,故意問:

  「賣大米賺得到幾個錢,為什麼不賣參茸?」

  老頭切了一聲:

  「參茸又不能當飯吃,除了病人誰買?」

  李明故意抬槓:

  「你可以往中原賣啊,誰讓你只做本地生意了?」

  老攤販看著李明一行,毫不掩飾眼中的嘲諷之意:

  「外地來的,剛來平州?」

  「嗯吶。」李明點頭。

  老頭笑了:

  「別說中原了。你能把參茸皮草、鮑魚海參這些山珍海味,原封不動地運出盧龍縣嗎?」

  侯君集眉頭一皺:

  「怎麼,這裡的官兒,還不准你們往外賣東西了?」

  「和官兒有什麼關係?」老頭擺擺手:

  「是『山海捐』。山海所產只要離開縣城地界,『慕容』家先扒你們一層皮。能有什麼賺頭?」

  山海捐,原來是它!

  直接導致了商業委頓,劉歆為了搞錢整出的苛捐雜稅害人不淺啊……

  等等。

  老頭剛才說,和官兒沒關係?


  為什麼這麼說,難道收「山海捐」這門雜稅,不是官員收取的嗎?

  「慕容」家又是個什麼東東?

  「老頭……」

  李明還想問,吃了個閉門羹。

  「去去去!不買就別擋我財路!」

  老頭突然緊張地東張西望,不由分說地把三人轟了出去。

  三個人一頭霧水。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著虎皮衣、頭戴狐尾帽、一身原住民特色的漢子靠了過來。

  那傢伙先是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了一番,接著壓低聲音,用很流利的漢語說道:

  「我有貨!」

  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賣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李明微微點頭:

  「帶路。」

  …………

  四個人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角落。

  韋待價用現學的契丹語問了一句。

  「呃?」那胡人眨著懵懂的眼睛。

  「……貨呢?」阿韋用漢語又問了一遍。

  「哦。」

  這回對方聽懂了,撥開地上的樹葉,底下是一個陷坑,裡面是成堆的動物毛皮。

  「看!上好的皮草,買些吧!」

  三個人互視一眼。

  皮草並不是管制違禁品,為什麼這麼偷偷摸摸?

  問問題之前,李明先套近乎:

  「兄弟這身行頭少見啊,契丹人?還是黑水靺鞨?」

  現在這時代,就算是少數民族,也很少有這麼粗獷的打扮了。

  那「胡人」咧了咧嘴:

  「我才不是蠻子,我是漢人!」

  啊?

  「嗐!」那傢伙自嘲地看了看自己的這身打扮,嘆了口氣:

  「以前我也是種地的,但遭了水災,家裡人都快餓死了,不得已嚮慕容家借了高利貸。

  「然後,我就還不起本息,土地就被他們收走了,我也只能上山討生活了。」

  李明聽出了一個重點:

  「慕容家族,是誰?在本地很有勢力嗎?」

  剛才那老攤販聊起所謂山海捐時,也提了慕容家一嘴!

  「慕容家族是咱這兒最大的家族,在平州盤踞了上百年,沒人惹得起他們。呸!」

  那漢子恨恨地吐了口痰。

  「慕容家的家主,慕容燕,是平州的土皇帝。那傢伙幾乎占盡了所有的土地,鄉里鄉親都成了他的佃農。

  「我不想替那奪我祖產的傢伙賣命,所以就逃進山里當野人了。」

  李明仔細地聽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小農戶抗風險能力弱,一遇天災,就容易被地主豪強利用高利貸剝削,掠奪走土地。

  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裡,這都是屢見不鮮的現象。

  這便是「土地兼併」這種宏大敘事在微觀上的具體表現。


  事實上,門閥士族就是利用天災和高利貸這套combo,合法合理地讓唐朝的均田制走向崩潰。

  嗯,自己身邊的韋待價和侯君集,他們家族肯定也沒少幹這事兒。

  看來,這個「慕容家族」就是平州本地的豪強大族啊。

  名聲不顯,本質上和五姓七望那樣的「門閥士族」是一樣的……

  就在李明思路發散的時候,那漢子解釋道:

  「你們外地人第一次來,所以不明白平州的規矩。

  「慕容燕霸占土地,連山和海都讓他占了。

  「萬一讓他的狗腿子看見你我買賣皮草,就要向我們收山海捐,交易的七成都得給他!」

  那個神秘的所謂「山海捐」,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地方豪強巧立名目,敲骨吸髓雁過拔毛的藉口而已。

  「七成?!」李明吃了一驚。

  這一刀見骨的「稅率」,連竭澤而漁都算可持續發展的了。

  侯君集頓時眉頭緊鎖:

  「刺史怎麼能如此縱容慕容燕?」

  貪個污、放個高利貸、兼併個土地什麼的,那還是常規操作。

  不僅在邊遠的平州,就算在京畿之地也是屢見不鮮。

  可收稅就是另一碼事了!

  這簡直是用皇權的麻筋跳皮筋兒玩!

  劉歆是怎麼搞的,如此縱容當地土豪,不怕弄出亂子嗎?!

  「縱容?呵呵,別太抬舉那些庸官了。」

  那漢子嗤之以鼻:

  「平州天高皇帝遠,朝廷命官有什麼用?

  「慕容家養著許多私兵,一個光杆的刺史能頂什麼用?」

  李明聽得心裡咯噔。

  「封建王朝的統治邊界」,這幾個歷史書上冷冰冰的字,此刻變得無比具象化。

  如果說,在遠離中原腹地、交通通信極為不便的邊遠地區。

  有什麼比地方官員與地方豪強同流合污更嚴重。

  那就是地方豪強直接甩開官員,單幹了!

  這是另立朝廷,分裂割據的節奏啊!

  而且分裂的還是他李明的地盤!

  這個叫慕容燕的,怎麼把他的劇本給搶了呢!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土豪劣紳了!

  必須要出重拳!

  李明此刻終於意識到,自己在遼東的真正對手是誰。

  還是老對手,只是褪下了溫良恭儉讓的畫皮,露出野蠻貪婪的真面目——

  門閥士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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