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父子間的隔空鬥法
張亮明顯感到,面前的君王呼吸沉重。
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人,而是一頭欲噬人的凶虎……
李世民沉靜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幻覺:
「朕知道了,此事不得說與外人。
「說起來,九成宮事變,查出來什麼了嗎?」
張亮波瀾不驚地對答:
「發現了阿史那結社率與薛延陀的通信,兩邊確有勾連。」
「有內應嗎?」李世民直指問題核心。
「暫未發現。」張亮略一低頭。
李世民輕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要刀口向內,刮骨療毒。」
「謹遵鈞命!」張亮立答。
李世民回到了椅子上,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奏摺上:
「去吧。」
張亮恭敬退下,離開書房前,忍不住為自己辨明一句:
「關於皇子明之事,有多人目擊,也有密探混入赤巾……軍,多方交叉驗證,為實。」
李世民頭也不抬:
「你如果是聽信底下一面之詞的蠢豬,朕會准你入夜進立政殿?」
張亮微微一躬身,鎮定地退下。
剛離開書房,他卻一個趔趄,扶住牆壁才沒有摔倒。
濕漉漉的衣衫已經貼住了他的後背。
他無比確信,剛才的某一刻,陛下對他動了殺心!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張亮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搖搖擺擺地離開了立政殿。
…………
李世民端坐書房裡,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忍不住捂住太陽穴。
又暈又疼……
思路一片混亂,心情異常複雜。
好消息,兒子安全無虞。
壞消息,殿下何故謀反?
他現在不擔心兒子被山匪撕票了。
他現在擔心兒子「被」,或者「把」,官軍撕了。
不論哪種結局,對大唐都是不可逆的損失。
「混小子特麼怎麼想的,好好的皇子節度使不當,去落草為寇?!」李世民的腦子幾乎要爆炸了。
他到底是低估了李明整活的能力。
想來也是,在太極宮中、自己盯著的情況下,這廝都特麼能差點把兩儀殿拆了,把孔穎達等一票老儒生氣死。
現在那傢伙魚入大海,放虎歸山,又是在遼東那塊冥風淳樸的整活寶地。
可不就王八對綠豆,對上眼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世民反覆翻看侯君集送來的急報。
這是了解來龍去脈的唯一依憑。
「去慕容府上赴宴,赤巾賊突入燒殺搶掠……他應該確實是被擄走的。
「慕容燕與官府連夜搜查未果,搗毀赤巾賊巢穴,殺死匪首……慕容燕的對策急了,相比皇子安危,更關心自己在平州的統治。這倒是意料之中。」
然而,之後的畫風急轉直下。
赤巾賊並沒有一蹶不振,反而死灰復燃。
幾乎一瞬間就燃遍了燕山的角角落落,將犄角旮旯的鄉里連成片,在山林間閃轉騰挪,和唐軍打起了游擊。
而且這伙賊人的規模,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居然在鄉裡間建立起了政權,有模有樣地頒布法令,任命官員,開展稅收,訓練武裝。
根據侯君集最新的情報,赤巾賊居然還在山林間修築起了道路工事,似乎有將山中各村連接起來的計劃!
簡直是國中之國,比當年李密的瓦崗寨還要組織嚴密。
更不用說,平州與長安有著長達八天的「時差」。
按照這個趨勢,這伙叫「赤巾軍」的農民叛匪,其勢力恐怕更為可觀……
「……」
李世民不禁扶額。
配合張亮的情報,他也發現了這一系列操作的「明氏」痕跡。
「這混小子真是不服軟啊,就算與山賊混跡,也一定要當頭……」
李世民搖頭苦笑。
這不甘居於人下的脾性,可以說很有老李家風格了。
確實有理由懷疑,這伙倒霉的「赤巾賊」被自己的好大兒李明奪舍了。
而且好大兒的手腕也不賴,白手起家,幾天時間,居然平推了平州郊外的半壁江山。
他此時的心情極度複雜。
作為全國所有公務員的頭頭,兒子留了案底,屬實有點難繃。
但兒子就算留案底也是主犯,決不當從犯,又讓李世民心裡暗暗有點小驕傲。
還特麼招撫山賊,和山賊李明談判釋放節度使李明,什麼冷笑話……
「咳咳!」
李世民收攏發散的思緒,理智地思考一個新問題——
如果赤巾賊的新頭目真的是李明。
那他到底想幹什麼?
為什麼不向官府和慕容燕表明身份?
而是不斷蠶食土地、襲擊官軍。
難道被同化成山匪了?
燕山有恁大魅力?!
侯君集並不知道慕容燕是殺了刺史劉歆的二五仔,也不知道此事被李明撞破,二者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敵。
他不報告,李世民也無從得知。
所以,皇帝也只能根據過往經驗,來揣摩自己兒子的動機——
「李明,想造反?……呃!」
李世民頓覺頭痛欲裂,痛不欲生。
兒子造老子反,對一般家庭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在帝王之家,尤其是自己已經示範過一次的李世民來說。
這並非不可能。
他記得,李世民都記得。
李明從小就害怕被皇族謀害,一直謀求脫離皇室。
而事實證明,也確實有一股力量,一直對他圖謀不軌。
造反的動機有了……
九成宮之變後,李明恃寵索要遼東二州的完全自治權,包括最核心的人事任免權。
造反的行跡有了……
而李明最終並沒能獲得平、營兩州完整的人事權,還要面對當地士族慕容氏的擠壓。
造反的理由也有了……
李世民的呼吸再次粗重起來,雙拳握緊。
他曾不止一次地縱容李明的任性。
要遼東,給了;要人,給了;要獨攬「報紙」大權,也給了。
但縱容,不代表對李明的壞心思懵然不知。
「老子給你的,才是你的。老子不給你,你特麼還搶上了?
「真是給朕出了道……難題啊……」
李世民忍著頭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作為一位父親、一個情感充沛的人,他實在不願承認最寵愛的庶子會造反。
但作為一名統治者,他必須確保自己的政治權威不受到挑戰。
不管挑戰者是賊匪、是高句麗,還是自己的兒子……
「該如何處置,如何處置……」李世民兩眼泛紅。
這時,書房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楊氏抱著毛毯,心疼地望著伏案工作的夫君。
「陛下請保重龍體。」
一見到李明的生母,心思惴惴又被病痛折磨的李世民頓生無明業火,怒吼一聲:
「滾!朕不想看到你!」
楊氏一愣,恭順地福了福身子:
「臣妾唐突打擾,望陛下恕罪,臣妾這就回立德殿。」
說著,便默默地離開了,沒有一點怨氣。
而撒了一通脾氣後,李世民的頭疼緩解了一些,心中又不免生出些愧疚:
「都還是捕風捉影的猜測,別太急於下定論。」
李明也許造反了,也許沒反、只是被山賊裹挾。
遼東路遠,通訊不便,那裡的一切都仿佛籠罩在迷霧之中。
而他,李世民,作為帝國的統治者、李明的父親,必須根據這些模稜兩可的情報做出決策。
若稍有差池。
一邊是遼東分裂,另一邊是兒子身死。
都是他難以承受的損失。
兩全其美的決策,何其難也!
「既要遏制平州賊寇的勢力,防止其與高句麗的潛在勾連,又要確保李明的生命安全……」
李世民提起筆,在紙上刷刷寫起接下來的安排。
首先,營州軍,不動。
因為營州都督張儉,與李明存在利益衝突。
刀劍不長眼,若營州軍入平州,藉機「誤傷」李明,那一切都晚了。
營州軍的戰略改為北向防禦高句麗,沒有命令,不得擅入平州。
其次,召回侯君集、韋待價。
李明可能是赤巾軍之首的這條情報,這兩人目前還不知曉。
若此事為真,且被二人知曉了。
李世民也沒有信心,這兩人究竟是繼續當大唐的「忠臣」,還是攜手上燕山共襄盛舉,一起創業做大做強。
李明這小魅魔,對手下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第三,要求平州唐軍對匪賊以懷柔為主,循序漸進,莫要再惹民變,也莫要激怒赤巾賊。
最後……
李世民嘆了口氣,暫時放下一切作為人的情感,理性冷酷地寫下兜底的最後一計:
命李世績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統領魏州都督府、營州都督府兩府,以及平州、幽州兩州兵馬。
歸攏四地府軍,就地徵召兵募,發給盔甲兵器糧草,整兵備戰。
若遼東有變,擊之!
…………
「今天俘虜的慕容家走狗,全是帶殼的!」
尉遲循毓率領民兵,牽著一溜垂頭喪氣的甲士,趾高氣揚地回到了五里鄉。
一開始,面對這些穿著唐軍制服的武裝家丁時,尉遲循毓還有些猶豫。
他覺得自己像個反賊。
但現在他只想說:戰鬥,爽!
五里鄉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地勢相對開闊,又是山中各村社的樞紐,所以成為了李明迷你政權的核心。
路邊的鄉民們本來想圍觀的,但現在正爭分奪秒地搶種宿麥(冬小麥),只能遠遠地向俘虜吐痰。
以前鄉民都是佃農,為鄉長白幹活,所以出工不出力,大家一起挨餓。
現在是為自己幹活,勞動積極性一下子就調動起來了。
連交稅也十分願意配合,甚至覺得約定的三成太少了。
李明菩薩夠不夠用啊,咱老鄉要不要多湊點。
大伙兒恨不得把李明當廟裡的菩薩那樣供起來——
給他們地、給他們糧、給他們活路和希望,甚至還給他們力量反抗那個殺千刀的慕容燕,可不就是活菩薩嗎?
而且拋開迷信因素不談,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新生的政權無比脆弱,正是需要支持的時候。
如果赤巾軍敗了,讓慕容燕的還鄉團殺回來。
那大傢伙兒就玩完了。
這段時日,被慕容燕毀掉的一個個村莊,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打死走狗!打死走狗!」路邊小孩向俘虜扔石子。
尉遲循毓趕忙護住俘虜,把小孩子轟散:
「去去去!不知道李節度的訓令嗎?不許虐待俘虜!」
俘虜們的頭垂得更低了,被赤巾軍們一路護送著,來到了原鄉長的府邸——現在是這個新生政權的治所所在。
「明哥!」尉遲循毓走進院子,喉嚨梆梆響:
「這十五人全是掉進陷阱里,餓了兩天才被俘虜的,盔甲沒有受損!」
李明一溜煙從書房裡竄了出來:
「好!發財了發財了。」
他滿意地清點著這次的戰果。
若論打常規戰,裝備簡陋、訓練短暫的民兵絕不是甲士的對手。
問題是,誰和他們打常規戰啊?
什麼挖壕溝、埋陷阱,什麼「敵進我退、敵疲我打」游擊戰真言。
李明把黑白老電影裡學來的套路,一股腦全招呼到了慕容燕頭上。
事實證明,就算他自己也只是個一知半解的最強王者,但先進理論就是遙遙領先。
仍然對封建地主的家丁構成了降維打擊。
這十五個俘虜像瘟雞一樣,瑟瑟發抖地站在李明面前。
即使面對的是一個可愛的小萌娃,他們心中也只有恐懼。
因為慕容府上,到處都流傳著赤巾賊新任小頭領的傳說。
說他是煞星下凡,喜吞人,會用妖法,能將山中的樹木叢林成為他的爪牙!
而他們的遭遇,也仿佛印證了這一點——
一進燕山,好像到處都是「會說話的樹」,四面八方向他們發起了攻擊。
「明哥,那這些人怎麼處理?」尉遲循毓指了指他們。
俘虜們頓時渾身緊繃,眼神中滿是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