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這位陛下,您也不希望孩兒我橫屍街頭吧
「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世民沉聲詢問李明。
支走了所有外人以後,書房裡只有父子兩人,他也不必再擺出淒悽慘慘戚戚的怨婦模樣了。
誰特麼敢動老子的崽子……帝王心中涌動著無與倫比的憤怒。
但房間裡淡淡殘留的、獨屬於文德皇后的脂粉氣息,讓他躁動的心臟又沉靜了下來。
「情況大致是這麼個情況。」
李明也一把抹去了駭怕和悲戚的神色,冷靜地開始了吟唱:
「我們要通盤考慮、綜合分析,擯棄一切主觀的、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秉持一個開放的心態,客觀看待這起事件的正反兩面。
「我們要抓住主要矛盾,同時又必須注意到,世間萬物是普遍聯繫的。從最純粹的利益角度出發,同時將現今討論最激烈的議題納入考慮範圍。
「在進行辨證的、開放的、純理性的思考後,我們不難推導出,此事件的真正推手,有較高概率與受害者、也就是我本人,存在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
李世民眉頭一皺,從一堆車軲轆話里提取出了關鍵信息:
「你是說,與你競爭的大郎、四郎、和九郎三位哥哥,最有可能是此次事件的背後主謀?」
李承乾排老大,李泰老四,李治老九,因此也可以用家中的排行稱呼他們。
李世民是身經百戰了,朝廷的哪篇官樣文章他沒讀過?老油條房玄齡說話比李明油多了,他倆談笑風生。
因此,老李一聽就聽出了李明這廝的弦外之音。
李明立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但如果阿爺你要這麼想,那我也沒有辦法。」
小孩子才擺事實講道理,成年人都是屁股決定腦袋的。
李明也不知道這次暗殺是怎麼一回事。
但拋開事實不談,先把髒水往他的三位皇兄兼政敵腦袋上潑,肯定沒錯。
當然了,潑髒水也是有技巧的。
直接指名道姓地抹黑兄弟,那是初版五姨娘行為,連現如今龍場悟道的武媚娘都不屑使用。
這是會被最重視「兄友弟恭」的李世民唾棄的。
所以,說一堆貌似公允的廢話,讓聰明的李世民自己往這個方面去猜,是最佳選擇。
「你踏馬,讓你抖機靈!」
李世民的暴脾氣噌地就上來了,賞了李明一顆爆栗。
你急了你急了,說明你上心了……奸計得逞的李明睜大了清澈的雙眼,無辜地揉著自己的腦殼。
管他這起暗殺的真相到底為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操弄起來,為自己掙得最大的政治利益。
我自己的人血饅頭,我自己先恰。
「咳咳。」李世民乾咳兩聲,把被這小子故意遛脫韁的話題再重新牽扯回來:
「我問你的是,這次事件的經過到底是什麼。
「不需要你添加事實以外的陳述。」
李明的表情重新嚴肅起來,道:
「正如我剛才所說,這起事件就是針對我的暗殺陰謀。
「兩名刺客的目標是我,即使我與尉遲循毓分頭行動後,他倆也一直追著我不放,誓要置我於死地。
「當時雖然還早,但也是有幾個行人的,都可以為我作證。」
李世民沉默不語,神色陰晴不定。
這一席證詞,與方才尉遲循毓等三人的陳情完全一致,可以互相印證。
事情經過基本確鑿。
而對此案件有屬地管轄權的長安縣,也在第一時間向宮裡呈上了第一份匯報。
兩名兇徒所用的刀劍、箭矢,均淬有劇毒,見血封喉。
這就是奔著弄死李明去的。
要不是僥倖撞上了薛萬徹、契苾何力兩員大將,兩個孩子還真未必能逃脫魔爪。
所以,就算李明剛才不提。
李世民也很難不把這起暗殺案,與最近愈演愈烈的爭儲一事相聯繫起來。
「兩名兇徒呢?」
「自知殺不掉我後,流竄到永安渠邊,自盡了。」李明苦笑地攤著手說:
「他倆死前以劍毀容,也沒有攜帶任何可以指示身份的物件,身份不明。
「只能根據鼻樑骨等特徵,大概辨認出是突厥人或者鐵勒人。」
連死都不怕,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刺客了。
這明顯是某人或某勢力豢養的死士。
而且這支勢力的能量不小。
因此,基本可以確定,確實是有一支、或有幾支強大的勢力,以李明的生命為目標,籌劃了此次事件。
而且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謀劃的。
這又讓李明對三位哥哥的懷疑合理了幾分。
「你……」
李世民忽然有些暈眩,定了定神,儘量做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你不必擔心,我會給你調撥護衛,明里暗中的都有。
「當然,你自己往後的行徑也要多加注意,別像個平民似的,以身犯險,隻身一人四處亂竄。」
李明立刻裝起了可憐:
「罪魁禍首一日不繩之以法,孩兒我一日不得安眠呀~」
李世民覺得這訴求簡單得簡直可笑:
「不需要你操多餘的心,這起案件我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
皇子被暗殺,這起天字頭的大案必然詳查。
難道還會就這麼算了不成?
這話題有什麼特地提一嘴的必要嗎?
李明卻抱起了胳膊,對皇帝的承諾持保留意見,眼睛裡充滿了不信任:
「你連自己差點被暗殺都查不清楚,還得我去九成宮替你擦屁股。
「這次我怎麼信得過你?」
「你……!」李世民氣血上涌,下意識地又要敲李明的沙罐。
但再一細想,他握緊的拳頭又鬆弛了下去。
因為,這小子說得還真沒錯!
毒酒弒君案和毒殺李孝恭案,還真是這小子最後查出來的!
「那你想要如何?」
李世民冷靜了下來,問道。
他是何等聰慧之人。
當然知道李明這句話不是故意氣他,或者單純裝個逼。
而是在提條件。
李明故意提調查這一茬,就是在拿「調查權」本身在提條件。
懂行,和聰明人聊天就是輕鬆……李明露出了坦率的笑容:
「我也不求主導這次調查,一切都伏惟父皇的旨意。
「但是積極參與其中、為父皇排憂解難,這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李世民對這小壞逼笑得咬牙切齒:
「以六部之首房玄齡為案件主查人,大理寺卿孫伏伽輔助。如何?」
房賢相查刑事案件的能力不一定有。
但借著查案的名義、大搞政治鬥爭的能力不但有,而且還很大。
有了「皇子暗殺主查人」這柄尚方寶劍,房玄齡、以及其背後的十四黨,就可以大搞黨同伐異。
看誰不爽,就羅織個罪名丟進大理寺獄,交給半個十四黨人孫廷尉仔仔細細地嚴加「審理」一番。
因此,李世民看似交給李明的是查案之權。
但實際上,交的是一段時期之內,朝堂上的主動權!
這當然不會衝擊皇權。
但無疑會影響爭儲四大勢力的力量平衡。
這也是為什麼李世民給的不情不願。
對李明的個人合理要求,他這個當爹的一定滿足。
但事關大唐王朝未來的統治者,李世民作為皇帝,必須對可能改變力量格局的舉措慎之又慎。
然而,這權力不給李明又不行。
因為確如李明所說,這起案子,可能還真得由李明來查才查得清楚。
他李世民絕不希望放任兇手逍遙法外,暗中舔舐傷口,伺機對李明、或者別的皇子再發起致命一擊。
因此,他只能妥協。
這相當於,李明用自己的天靈蓋,為自己賭來了一根能敲打群臣的棒槌。
「房相公志慮純熟,孫廷尉擅長審理,都是合適的人選。」
李明裝模作樣地思考一番,表示對這個提議的認可,緊接著卻又話鋒一轉:
「只是這起暗殺案無頭無腦,重點應該放在案件調查。
「因此,是否還需要擅長查案的刑部協力呢?」
好傢夥,你不但要朝廷議題的主動權,還想要人?
但這個要求還真的有理有據。
查案如果不帶上刑部,顯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加上此案案情實在特殊。
萬一被什麼《長安快報》添油加醋一下,又會變成古怪的都市傳言,流傳開來。
說不定到最後,弄得好像是他這個皇帝在有意掩蓋事實真相似的。
「行行行,刑部尚書劉德成也給你。」李世民暴躁地揮揮手。
「不是給,是協助調查。」
大公無私的李明嚴肅地表示,自己一心為求真相,絕對沒有藉機撈取政治資本的意圖。
李世民:「啊對對對。」
李明:「還有……」
李世民:「還有?!」
李明:「尉遲循毓、薛萬徹、契苾何力三人,見義勇為,忠心護皇族周全。依據《貞觀律》,理應重賞。」
李世民:「……」
李明:「此為千金買千里馬骨,若不加官進爵,恐怕天下人會以為父皇一毛不拔,以後就不會捨命為皇族和朝廷效力了。」
李世民:「……對,你說得都對,你小子就算借花獻佛拉攏手下,也是為國為民。」
他有一種陷入電詐、越陷越深的感覺。
再讓利下去,大約自己的腰子也會被騙走罷。
「還有……」
「適可而止了。」
李世民打斷了李明的漫天要價。
「你也別借題發揮,一口吃成胖子。
「爭儲,歸根結底是爭取天下人心,不是用小聰明占便宜。」
他毫不客氣地戳穿了李明的小九九。
李明倒是一點也不臉紅,正面迎著李世民責備的眼神,嘴角勾出一個苦笑:
「至少我還是在阿爺你設定的框架內,按照你訂立的規則,文明地進行著遊戲。」
將李世民為大唐後世精心設計的權力交接架構稱為「遊戲」,可謂大不敬到了極點。
李世民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仿佛一座隨時噴發的活火山。
但在徹底爆發前,他品出了李明所指的另一層含義。
立刻,就像戳破的羊尿泡,一下子就蔫兒了。
是啊。
至少李明動用的,都還是自己的智力、魅力和權謀。
都還屬於「正常的」範圍內。
但其他三人呢?
他們三個,就這麼幹淨嗎?
就這麼問心無愧地站在干岸上,沒有動用什麼陰險卑鄙的盤外招嗎?
比如,暗殺……
「阿爺,我覺得你安排我們四個爭儲的本意是好的,但很難不執行壞。」
李明直視著父皇的雙眼:
「你就不怕兄弟四人不是鬥智鬥勇,而是惡劣地自相殘殺嗎?
「最後決出的勝者、繼承大唐的新皇帝,不是仁德有為之士,而是卑鄙無恥之徒嗎?」
面對兒子的詰問,李世民下意識地躲開了眼神,活像個闖禍的孩童。
隨後他感到一陣懊惱,又把視線掰了回來,居高臨下地說:
「若吾不在,爾等便相安無事了?
「現在還有吾鎮著,爾等至少還能有些分寸。
「誰敢沒分寸……天罰之,吾懲之!」
拂袖而去。
…………
「只要先想方設法讓對方答應最重大的、『主查案件』這個條件。
「其他次要條件,比如要人和討賞,就能更順利地達成。」
李明一個人留在書房裡,總結著談判討價還價的技巧。
利用自己被刺殺這起案子,李明是實打實地撈了一大波好處。
拿到了「查案」這根敲打群臣的大棒不說。
刑部尚書劉德全和大理寺卿孫伏伽一樣,在李明智破李孝恭案、結束了他們007的修仙生活後。
都對李明感恩戴德、五體投地。
李明想借這次查案的機會,加深與他倆的關係。
大理寺與刑部、執法和司法兩柄利劍拿到手,對他的爭儲大業無疑是如虎添翼。
此外,還借花獻佛,替救了他的三人討了一波賞賜。
尉遲循毓和薛萬徹本來就好感max了,暫且不談。
契苾何力這員突厥/鐵勒驍將,若能也一併拉攏過來,利用其獨特的身份,或許能起到奇效。
當然,收穫還遠不止於此。
「讓李二對三位嫡子起疑心,挑撥他和那哥仨的關係,這才是最大的收穫啊。」
李明政績再高,李世民在禮法上再鑽空子。
就算父子二人再怎麼雙向奔赴,但一個短板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
文德皇后長孫氏,不是李明的生理學母親。
嫡庶身份還在其次。
這在李世民內心深處,始終是個大減分項。
沒辦法,白月光的殺傷力實在太強了。
文德皇后如果還在世,或許都未必有這麼強的影響力。
秉持著改變不了自身、就去抹黑別人的積極態度。
李明不遺餘力地往那哥仨身上潑髒水,把李世民的懷疑往他們身上引。
發生這麼兄憂弟功、破壞繼承規則的惡性事件,李世民就算對長孫皇后再痴情,也很難不對那三個嫡子抱持負面看法。
直到事情塵埃落定、真正的犯罪分子落網,從而徹底洗脫、或坐實他們仨的嫌疑之前。
因此,接下來該怎麼辦,李明很快有了計劃。
「一個字,拖。
「案情調查審理能拖一天是一天。」
這不但能讓房玄齡他們多執掌一天敲打朝臣的棒槌。
還能延長李世民對三位嫡子的疏離感。
感情這種東西,疏離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
「得讓房玄齡他們慢慢地、仔細地查。
「時不時地透露些猛料,均勻地把嫌疑抹在李承乾、李泰和李治頭上。」
李明不由得勾起邪惡的笑容。
就算真的鎖定了嫌疑人,就算那嫌疑人真是三嫡子中的某一個。
也不要倉促結案。
因為他的目標,不是扳倒哪一位特定的皇兄。
而是要把他們仨,一起打包送走!
「我太卑鄙了,是什麼把我變成這樣的,是政治嗎……」李明不禁搖頭苦笑。
玩政治玩久了,在一幫子老銀幣的浸淫下,他的宮鬥技能也大有長進。
而且,他並不覺得這種玩陰陽、潑髒水的行徑有什麼問題。
和動輒讓對手物理消失的骯髒手段相比。
他只是耍些小心眼小手段,已經算很溫良恭儉讓了。
皇兄們要是真的被這種小手段淘汰,就不應該從他身上找問題,而是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可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在打我的主意,這麼堅決地想要我死?」
政治布局暫告一段落,李明開始了對案情本身的思考。
拖延調查只是官方層面的政治操弄手段。
作為受害者本人,李明自己是一定要把幕後黑手揪出來的。
而且一定要快。
否則自己晚上睡覺不安穩不說,這口惡氣也憋得他難受。
差點啊,就差一點!
若是沒有尉遲循毓和薛萬徹、契苾何力的鼎力相助。
他今天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交代在西市了!
「大理寺、刑部等官方機構的任務是拖延,要查清楚此案,必須更多地依靠我自己的力量。
「狄仁傑、來俊臣有活兒幹了。
「南邊有肅反委員會,暫時無需、也沒法動用遠在遼東的情報委員會,尉遲循毓回遼東的決定不變。」
李明很快在心中安排著人手。
至於調查的突破口,自然還是老一套——
誰有動機殺我,就查誰。
「可我這麼可愛,會是誰想殺我呢?」
李明一邊感到委屈,一邊梳理著與自己發生嚴重利益衝突、有動機有可能「動」他的勢力。
三位和他直接撞頭的嫡兄暫且不談。
官僚、地主、士族門閥、科舉擁躉、擁護大唐現行制度的保守派、蓄奴的財主、高句麗人、高建武遺族、突厥人、慕容鮮卑、拓跋契丹、靺鞨人、室韋人……
「啊這……」
隨便舉了幾個例子,李明就汗流浹背了。
好像……
他和封建社會各個有頭有臉的勢力,都結下了億點因緣。
李明突然有種自己是唐僧的幻覺。
誰都想在他白白胖胖的身體上啃一口。
「我能活到這麼大,真是謝謝大家的寬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