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長孫無忌:沒有,我絕沒有跑路遼東的想法
「阿翁:見字如面。天氣轉冷,還望阿翁保重身體。遼東比關中寒冷許多,所幸托長孫家列祖列宗保佑,承監國殿下的庇護,不孝孫在遼東還安好。
「不孝孫承蒙監國殿下錯愛,奉命執掌遼東諸州民生……
「不孝孫奉命統管內政……
「今天走路上,老百姓投餵了我一個凍梨。好甜,東北物產真豐饒,不知何時回長安給阿翁帶一個嘗嘗。
「不孝孫主管戰爭後勤……」
回到國公府,長孫無忌將這封來自「敵占區」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掏出來,反覆閱讀。
從字裡行間,他只讀出了兩個字,那就是「速來」!
自從「朱雀門之變」的那一夜,長孫延翻牆離家、跟著李明遁逃遼東以後,這是那不孝孫寄過來的第一封家書。
每個字的字縫裡都透著炫耀:
咱遼東是不是很富裕啊,咱遼東人民是不是很淳樸啊?都歸我管哈哈哈!
「跋扈小兒,治理兩個下等州給他治出優越感了。」
長孫無忌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笑容。
自從李治攝政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舒心真誠的笑容。
這是為什麼呢?
最容易被操縱的小外甥成功登頂,而自己也成為朝廷中序列最高的輔政。
兩件快樂的事迭加在一起,並沒有讓長孫無忌體驗到雙倍的快樂,而是帶給了他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煩惱。
首先,世人一直以為性格暗弱的小外甥李治,其實一點也不弱。
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心機十分深沉的陰暗小孩。
根本不是一個容易被操縱的傀儡。
其次,長孫無忌在朝廷的實際地位也很尷尬。
名義上是首席文臣,朝廷開會隊伍排第一個,發言也是第一個。
但是,他很明晰地感受到,自己與李治的距離卻是很疏遠的。
真正核心的事務——具體來說,就是與爭儲和內戰有關的議題——李治全程沒有讓他參與。
而是背著他,和瓦崗寨那幫人開小會。
遠離權力的核心,意味著遠離權力本身。
在陛下主政的時代,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長孫無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信任危機。
因為長孫無忌是從李承乾那邊半路跳槽過來的,跳槽的動機也不太純,就是奔著李治年少暗弱好操控來的。
而新主子李治,又顯然是一位很介懷對方歷史的心機男孩。
兩人各懷鬼胎,導致雙方只能維持著表面甥舅的關係。
「遼東,會是一個去處嗎……
「呵,我在想什麼?」
長孫無忌驚訝於,自己居然動起了跑路到遼東、投奔李明的愚蠢想法。
就算在李治這邊接觸不到核心圈層,但至少還能當著(名義上的)首席文官,富貴不可言。
他去了遼東以後,會落得個什麼?
自己對李明做了些什麼,長孫無忌還是很有逼數的。
在對方的老巢,長孫不覺得會比在李治手下好多少。
更何況,平州比之長安、遼東比之大唐,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讓堂堂文官首席、皇帝的大舅哥、大唐的親國舅,下沉去犄角旮旯的邊疆小城。
侮辱性和傷害性都很強。
還不如讓李治給他治個謀反的罪命,賜死了他來得一了百了呢。
「這封信,是李明讓我那不孝孫寫的吧?
「呵,用家書來釣我去遼東自投羅網,真是詭計多端吶。」
長孫無忌將這封信小心折好,藏到了書頁之中,便重新投入到治國理政的工作中來。
感謝自己的兩個親外甥,整個國家都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
這兩人的內戰雖然範圍不大,還沒有變成隋末那種級別的天下大亂鬥,對民生的破壞還在其次。
但是對唐朝作為一個國家的凝聚力、對朝廷的權威性和對基層組織的破壞力,都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尤其在二人坐視河北淪喪以後,連帶著對他倆老爹李世民用文治武功好不容易捏巴起來的國族認同,都開始被消解了。
這個爛攤子,李治可以不管,但長孫無忌身為名義上的朝廷首席,得替他把屁股擦好。
他這麼盡心盡責,與其說是出於舅舅對外甥的關愛,不如說是出於官僚系統維持社會穩定的本能。
感情都是相對的,李治對他不聞不問,他對李治還剩多少感情,也真不好說了。
夜深人靜。
「呼……」
長孫無忌放下了筆,疲勞地揉揉眼睛。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桌案邊加班了好幾個時辰了。
都是些「襄州雨雪凍災,州府不聽朝廷詔令發放被服」、「亳州盜匪激增,縣衙不管不顧」、「派赴杭州清查糧庫的民部官員失蹤」之類的爛糟事。
放在幾個月前,地方官哪敢這麼給朝廷上眼藥……
「遼東麼,那小子倒是謀了一份好差事啊……」
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
「牆那邊近況如何?」
雲州長城之外,恆山的一處山坳之中,契苾何力焦急地詢問南下打探消息的斥候。
雄奇的北嶽恆山,為他們提供了足夠接近雲州、而又足夠安全的藏身之所。
那名突厥裔的斥候用生硬的漢語回答:
「和之前一樣……亂,危險,還不能回去。」
他帶來的壞消息,在座的李世民、李承乾和阿史那社爾都聽得清清楚楚。
為了尋找重回大唐的契機,李世民一行並沒有被動地窩在恆山的山溝溝里。
而是不斷地排出斥候,探查雲州的情況,等待局勢平緩以後便伺機翻牆進去。
因為契苾何力手下的部眾也都是胡人,而且鐵勒人又不太會利用長城這道高科技防火牆,所以探子是可以滲透到牆那邊兒的。
但探子們每次帶來的,都是壞消息。
從鐵勒人初入河北劫掠還略顯青澀,到李泰認薛延陀為君、自認為臣,雙方共同對河北人民進行不可持續的竭澤而漁。
李世民一行人是一集不落,從頭追到尾,眼睜睜看著長城以南的局勢一天天糜爛下去。
「魏地的小可汗居然是這樣的可汗。」
阿史那社爾感到非常震驚。
自己居然在那樣不忠不孝之徒的手下幹過事,簡直是人生中的一大污點。
「呵,老四真是異想天開,居然對鐵勒人稱臣。」
精突太子李承乾對四弟李泰的行為表示嗤之以鼻。
因為鐵勒部族可是突厥的奴隸啊,他精突好歹是和突厥人平起平坐,比給突厥的奴隸當奴隸,那可要硬氣多了。
而且夥同外族劫掠華夏……這種抽象大活,即便是他再精神突厥,也干不出來。
他只是喜歡突厥人的文化和生活習慣而已,又不必喜歡突厥人本人。
「……」
李世民聽取著不肖子們的動向,照舊一言不發,一雙渾黃無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裡,仿佛一尊蒼老的雕塑。
這幅悽慘孤獨的樣子,讓手下人不忍卒視。
呵……李承乾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父親的狼狽模樣,勉強忍住了冷嘲熱諷的衝動。
李泰這人面獸心的玩意兒,在過去十幾年居然被李世民拿來當他這個太子的競品。
每當想起這個事實,李承乾就忍不住在心裡嘲笑李世民識子不明。
最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短短几個月把國家弄成一團亂,把自己弄得流落長城以北,大冬天的在荒郊野外吹西北風。
也把他關於父辭子笑、兄友弟恭的想像砸得粉碎。
在步步為營的皇室,怎麼可能像普通人家一樣,奢求什麼和諧美好的家庭關係呢?
「還有,遼東的兵沒有撐住,正在往北邊撤退。」斥候繼續結結巴巴地說道。
「嗯?」
一直悶聲不響的李世民陛下終於吱聲了,表情也有了變化,好像從雕塑變成了活人。
只是他的表情帶著明顯的悲愴。
不僅是他,在座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斯人已逝,余芳仍在。
李明雖然被殺害了,但他留下的新遼東,仍然堅實可靠。
「最忠孝的……是他啊。」李世民低聲喃喃著。
最頑劣的兒子,治理著最桀驁的百姓。
原本李世民還一直提防著李明那廝會把遼東分裂出去。
沒想到啊沒想到,當國破家亡的時候,只有遼東伸出了救援之手!
所謂「文采飛揚」的李泰,所謂「恭順孝敬」的李治,不是助紂為虐就是作壁上觀!
諷刺!
然而,遼東的力量還是太弱小了。
根據斥候帶來的戰報,遼東軍的戰線一天天向北退後,逐漸靠近燕山、靠近平州本土。
他們的戰力雖強,但是底子太薄、人太少了,被輕易地淹沒在數十萬敵軍的汪洋大海之中。
這就讓他們的抵抗顯得尤為悲壯。
「朕……吾一個人靜一靜。」
李世民扶著膝蓋,顫顫巍巍地起身。
「我扶您!」
「天可汗請慢些!」
李承乾和阿史那社爾同時扶住老皇帝的左右胳膊。
又同時被對方暴躁地推開。
「吾,一個人,靜一靜。」
李世民一字一句地說著,扶著氈子走出了帳篷。
契苾何力同情地看著他蒼老的背影,小聲說:
「因為遼東軍又讓陛下想起了李明殿下,讓他有些傷感了吧。」
身為薛萬徹的好基友、十四奸黨預備役,契苾何力是在座諸位之中最能夠理解李世民心情的人。
「聽上去,大唐汗國痛失一位聖人可汗啊。」阿史那社爾用柴火棒撥弄著火堆,語氣充滿了惋惜:
「可惜我從未見過他。」
「明弟是……一個挺有趣的,小傢伙。」李承乾出神地望著明滅不定的火焰,隨口說道。
身為長子,李承乾對除了李泰以外的弟弟們,並沒有太大的惡意。
和李明之間進行的種種鬥爭都點到即止,並不涉及人身攻擊。
儘管父皇鍾愛李明讓他頗為惱火。
但他自認愛憎分明,把這個責任推到了李世民頭上,倒沒有遷怒於李明本人。
當然最關鍵的是,李明還有一項極為優秀的特質——
那就是,他已經死了。
對待死人,李承乾就沒有必要計較了,大可以大度一些。
「可惜,愚忠的遼東人引火燒身,恐怕也要步他的後塵了。」
…………
單從戰線上分析,李承乾的風涼話不無道理。
自打進入河北以來,遼東赤巾軍好像就一直在節節敗退。
剛踏上戰場時,借著出其不意的奇襲效果、以及極強的宣傳和號召力,赤巾軍一路南下,活動範圍非常靠南。
甚至一度在黃河岸邊都出現了薛仁貴麾下游擊軍的身影。
然而,李泰和薛延陀真珠可汗回過了神,很快就針對性地改換了戰術。
具體來說就是,李泰的漢族軍隊儘量脫離與赤巾軍的接觸,以免被「魅惑」到對面。
由薛延陀的騎兵來對付他們。
自那以後,赤巾軍的戰事就沒有那麼順利了,且戰且退,一直在向北戰略轉進。
就像是被鐵勒人一路攆回了遼東似的。
然而,這支和三十萬鐵勒大軍相比、弱小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武裝力量,在河北的戰鬥並不是毫無建樹。
多虧他們持續不斷的騷擾,眾多河北百姓得以逃脫鐵勒人的魔爪,在掩護下逃離戰火紛飛的家園。
而他們逃難的目的地也很明確——當然是人美心善的遼東了,還用選嗎?
在經歷了薛延陀和李泰的雙打教育以後,甚至連過去對泥腿子赤巾軍嗤之以鼻的鄉紳階層,也帶著自己的金銀財寶,向遼東遷徙。
人教人教死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
正如李明所說,薛延陀和李泰這兩個反面教員,好得很吶!
而教育效果有點好得過頭了,甚至於河北的民間慢慢滋生出了這樣一種思潮——
赤巾軍,已經為素昧平生的河北百姓做得夠多的了。
已經可以不用再戰鬥下去了。
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再流血犧牲了。
他們寥寥幾千人,面對的可是幾十萬兇殘的蠻族啊!
在經歷過無數次「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的慘痛教訓以後。
頭一回,生活在這片古老土地上的純樸百姓頭一回有了心疼「軍爺」的感情。
他們甚至不覺得這些頭上包著火紅頭巾、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的士兵是從外地來的。
他們甚至覺得,這些可愛的小伙子都是自家的子弟,自家的兒郎!
而這股思潮,正隨著廣大流動的百姓,在河北、在全國各地蔓延開來。
…………
「大汗妙計安天下。從遼東來的山匪,已經幾乎要被逐出河北,趕回到窮山惡水的燕山了。」
魏州州府。
魏王李泰坐在客位,對坐在主位翹著二郎腿的真珠可汗諂媚地笑著。
魏州是他麾下這支軍隊的駐地,理論上也是他的勢力範圍。
只是,此地的民眾並不服從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藩王,而且魏州也恰好在河北道境內。
因此,李泰竟將魏州也獻與鐵勒人劫掠,以結友邦歡心。
反正他也沒把這裡的人民當成自己的子民,純純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哼,說得輕巧,戰場上的事哪有這麼簡單?
「魏王,你的那個淘氣的小弟弟,可比你說的還要淘氣得多。」
真珠可汗夷男也沒把自己當外人,儼然一副此地主人的姿態,對自甘稱臣的李泰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他這麼說,也不全是為了強調自己的困難,以向李泰繼續索要更高的代價。
而是,這支遼東來的赤巾賊,確實非常難纏。
不但在靠近太行山的西側,進行著猖獗的游擊活動。
在地勢平坦的東側,他們的騎馬技術也同樣了得,一點也不遜色於從小放牧的鐵勒人。
雖說鐵勒人的戰線一直在推進,一路高歌猛進,看似要把敵方趕回遼東老家了。
但是仔細算來,取得的戰果少得可憐,付出的代價卻很巨大。
一個很明顯的例證就是,斃傷的赤巾賊很少,捕俘更是寥寥無幾。
而己方的傷亡卻很巨大。
每逢夜晚,營地里就會少幾個人,至於牛羊和劫掠來的財富,更是常常不翼而飛。
讓部族不勝其擾,連續幾天睡不好覺。
甚至在正面戰場上,人數占絕對優勢的鐵勒人,也從未討到過什麼便宜。
不但敗多勝少,甚至連打掃戰場的機會都沒有,每次都讓遼東人帶著自家的傷員和屍體從容離去。
真珠可汗再遲鈍也能明顯感覺到,遼東人並不是打敗仗被逼退的。
而是在主動向北方撤退。
「明弟……呵,那小傢伙確實挺麻煩的。」
李泰仰頭回憶了一陣,不由得冷笑一聲:
「大汗您也和他隔空交過幾次手,相信他的難纏程度,也令您印象深刻吧?」
這句話讓真珠可汗想起了一些不太開心的過往,太陽穴跳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