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姓馮,名不歸。
本是江南一秀才,生活富足。
四十歲那年惡了官家,後遭官差扮作盜匪夜間縱火,焚了祖宅。
他因為夜間吃酒才逃過一劫,歸家之後卻發現一家老小三十餘口,全都死於非命。
他遭此大變,又無力報仇。
於是瘋了三年,傻了三年,呆了三年。
五十歲那年,他街上討飯時遇一異人。
那異人對他說:「我是你年輕時曾接濟之人,今朝特來報恩,你既已無根無後,我這裡有經卷一本,修之褪去血肉,化為白骨身長生不死。雖不容於世,卻可報汝身家血仇,汝可甘願?」
他毅然決然的答應下來。
那經卷功法,就是《黑骨咒》。
潛修三年後,他修至初境,小有所成。
於是便找到了那個已成州府天官的仇家,一夜之間,將其全家一百八十餘口人全數殺盡,雞犬不留。
經此一役,就正式入了魔道。
此後餘生的惟一目標,就是修行二字。
說起《黑骨咒》這門功法的邪門之處,在於把人變成非人。
身體是感知世界的媒介,是連通心靈與現實的橋樑。
一旦失去了血肉,也就等於失去了感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一個人若是丟了這些東西,那還剩下多少?
而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行此法下來,
也感覺自己離「人」這個字也越來越遠。
道行每精進一分,「人味兒」就褪去一分。
若這是長生的代價,那他也就甘心承受了。
如今,滄海桑田。
近五百年過去了,卻也不過堪堪修到四骨境界。
照此推算下去,若修到大成,恐怕得再耗費千八百年時光不可。
不過他也不在乎,畢竟相比血肉之軀,他最寬裕的就是壽元。
只要鍥而不捨,一直走下去,終有一日能到達終點。
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認為的。
卻沒想有朝一日,這潑天的機緣……竟來的如此兒戲!
「你!你要對我做甚麼!?」
白骨老祖被定在虛空中,運轉魔功奮力掙扎,卻依舊動彈不得。
一股無形力場如巨人的手掌,將他牢牢攝住,使他根本無力反抗。
許知秋右手隔空朝他虛按:
「你不是吹噓自己的法門如何如何好麼?那咱們就來驗證一下,今天,我助你成道。」
磅礴奔流的先天一炁,毫不吝嗇的注入其骨,充盈其髓。
從另一個角度看去,
白骨老祖這等積年老魔,卻被許知秋像個玩具一般按在空中隨意擺弄。
其帶來的震懾效果,實在不亞於一場熱戰。
「看來,相比十年前,他的道行又精進了。」
鬼王說著,眼中精光籌謀,不肯罷休。
相比他,毒神卻是一臉的感慨和追憶:
「這等神通,便是當年的仇教主恐怕也……」
隨著許知秋施法灌注,那白骨老祖的全身骨骼,好似充氣膨脹一般逐漸加粗。
骨骼關節中,隱隱傳來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許知秋見之發笑:
「原來你這法門所攝取的不過後天雜炁,無妨,虛不受補總比營養不良的好,忍一忍吧。」
說著,手上加碼。
白骨老祖渾身哆嗦起來,全身骨骼好似被敲擊的鐵架一般,嗡嗡發顫。
受到外部能量灌注,甚至連吸收煉化都被人牢牢掌握。
他除了被動承受,別無可行。
不出意料,道行開始精進,很快突破了糾纏多年的壁壘。
隨著骨色愈發變得玄黑,氣機陡然向上攀升一截,成功突破至「五骨境」。
然而,進程遠未結束。
很快,在許知秋的暴力灌注下,成功省去了他數百年之功,修為再上一層——
六骨境!
但這仍未結束。
功法持續精進,朝著最高一層的「七骨境」邁進。
感受著自己爆炸式的增長進步,白骨老祖最開始的驚懼逐漸褪去,變得大喜、甚至狂喜!
成道就在眼前,長生不滅近在咫尺。
試問還有哪種幸福更甚於此呢?
「咦?」
他忽的察覺到了什麼,歡喜和激動的情緒為之一窒。
仿佛泄氣的皮筏,正不可抑制的越來越乾癟、平淡。
在道行不斷精進之餘,體內似乎還有某種東西,在同步流失。
忽然!
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大驚懼襲上心頭。
可更令他絕望的是,連這股恐慌的感受在最初的爆發之後,也開始逐漸變淡。
他倏而醒悟。
所謂的以白骨之身成道,修到最後,就是連一身三魂七魄都要煉入骨髓之中,融為一體。
到了那時,便是徹底捨棄了人的身份,徹底將自身煉為一柄絕世寶具。
怪不得長生不滅!
命都沒了,哪來的生滅?
連自我意識都抹去了,那個我還是「我」麼?
那個存在還有意義麼?
這法門究竟是給自己成道,還是替別人做嫁衣的?
他一時竟分不清了。
「不……等,等等!」
眼看著臨門一腳,魔功即將被推至巔峰大成。
白骨老祖退縮了。
許知秋手上一頓,抬眼覷他:
「怎麼,不邁了?」
「我……」
白骨老祖陷入糾結。
追求了半生的道,若臨門退卻,哪有那麼甘心?
細細回想,當初不過為了報仇才選擇入了這條險路。
可五百年沉浮下來,那份願望的本質,他早就分不清是什麼了。
報仇?長生?超脫?通天?
既已搭上了一身血肉,搭上了五百年人生。
好歹到了這最後一步,又豈堪臨陣退卻?
就算退了,那之後還能幹什麼?
繼續像以往那般,無滋無味,不痛不癢,無情無愛的活著?
說心裡話,他早都厭倦了。
人生至今頭一次,出現了名為「後悔」的情緒。
但隨即,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癲狂所占據。
他仿佛又回到最初,那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眼中鬼火爆燃,對許知秋吶喊:
「邁!衝過去!幫我衝過去!!」
這一聲咆哮歇斯底里,眾生可聞。
「好!」
許知秋嘴角露出獰笑:
「那我可就成全你了!」
逆生之火暴漲,更大規模的先天一炁灌注其身。
「啊啊啊——!!」
白骨老祖張開一雙骨臂,仰天咆哮起來。
那聲震八方,掀起的音波帶出陣陣鬼哭神嚎。
仿佛這片天地,積攢了千萬年的陰魂厲魄皆受其感召,與他共同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聲。
轟!
一道玄黑色炁柱沖天而起。
霎時間九天變色,日月無光。
在場眾人無不驚駭莫名。
僅是這份威壓異象,已經令他們感到無比恐懼。
連毒神都失了體面,失聲驚嘆:
「莫非、莫非他、他真要成了?」
然而下一秒,
白骨老祖的咆哮聲,戛然而止。
剎那輝煌終有盡時,仿佛一道划過天邊的流火。
只是他的凋零,未免太快了些。
黑炁散去,天上異象也逐漸消散。
眾人目光再次聚集,只見原地,白骨老祖保持著仰天張開懷抱吶喊的姿勢,一動不動。
整個人化為遍體生光的玄黑色琉璃骨架。
然而,他已是徹徹底底的死物。
淪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神通不測的未知寶具。
在場無論正道魔道,因所見震撼,皆沉默無言。
盯著那骨架看了許久,許知秋說:
「原以為你的『通天』是假的,想不到,連『長生』也是假的。」
倏而,又有些悵然若失。
「但願我的是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