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外,小傢伙蹲在牆根兒耍弄著手裡的活兒,忙的滿頭大汗。
「楊柳兒活,抽陀螺~抽完讓娘,蒸白饃……哎呦哈!」
一根木刺兒扎進手指頭,小傢伙疼得齜牙。
拔出木刺兒把手指頭放進嘴裡吮吸,看著手裡第三個被削壞的楊樹叉兒,巫不負的小臉上有些苦惱。
手頭空有一截牛筋作股,彈弓沒把兒可不成啊。
沒彈弓怎麼打鳥兒?
打不著鳥兒怎麼烤鳥串兒吃?
「咦?」
正苦惱著,忽的想起小師姑柳瑩瑩上個月去鎮上買瞎了一根兒鎏金簪子,興許是沒相中款式,自打買回來就沒見她戴過。
他忽的來了主意。
「待我悄摸的弄過來,拿去讓師爺給我拗個彈弓,嘻嘻……」
前日,許知秋回山後就把自己關在後山閉關的洞裡,不見任何人。
算上今天,已經第三天了。
小孩子只顧玩樂,懂不透大人的心思。
師爺或許是在睡懶覺吧?就像自己平常那樣……
「大侄子!」
院牆上探出一張大臉,朝他堆著笑:
「玩兒吶?」
小傢伙抬頭一瞅,
「三師叔?」
「來來來——!」
郭大壯伸出老長的胳膊,把他從牆那頭薅進牆這頭兒。
「侄兒啊,現在有個好玩兒差事給你,干不?」
小傢伙眼前一亮,
「什麼好玩兒的?」
郭大壯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一陣。
小傢伙聞言——
「我才不去!」
小腦殼搖成潑浪鼓,斜眼覷郭:
「這麼好的差事你們為啥不自己干?偏來找我?」
郭臉上橫肉一抖,「我們……我們這不是稀罕你麼!」
「少唬人,我還怕師爺打我屁股呢……」
小傢伙說完梗著脖子要走。
眼見這小孩兒忽悠不住,郭大壯急了。
眼睛一掃,瞅見他手裡的牛筋,
「呦,做彈弓吶?」
計上心頭,這就投其所好,
「這樣,你只要幫著師叔們把差事辦了,師叔們保管還你做個板板正正的彈弓,咋樣?」
小傢伙一聽,頓時喜上眉梢,重重點頭:
「那要得!」
————————
「已經三天了,師父怎麼還不出來?」
後山山洞前,眾弟子聚在一起愁眉不展。
自打回山,許知秋多一句話都沒說就進了山洞閉關。
眾弟子本來沉浸於三重的無上喜悅中,可他這般作為,無異於往眾人滾燙的頭上澆了一盆冷水。
這麼冷熱一激,任誰都得澆出毛病來。
「要不……咱們再試試?」
「拉倒吧,連周老爺子都進不去,咱們更沒那個面子。」
「要不挑個師妹去趟小竹峰……把『那位』請來試試?」
「行了快拉倒吧。」
「嘖嘶……我只是猜測噢,你們說有沒有可能……師父那還不是真正的三重?或者說三重有什麼隱患?畢竟以往也沒人證過麼。」
「別胡扯!肉身全部炁化,可見逆生都到頭了,怎能不是三重?」
「別瞎想了,等師父出來一問自然就清楚了。」
「可已經三天了,師父到底幹什麼呢?」
「誒……現在除了乾等,咱們也沒轍啊。」
就在這時,
「轍來了!轍來了!」
郭大壯獻寶似的扛著巫不負就顛兒過來了。
爺倆來到山洞前,卻都不敢越過水簾進去,郭大壯指著那山洞上方的天孔,悄聲細氣兒的道:
「好寶兒~爬上去好好瞅瞅,你師爺到底幹啥呢?」
見狀,抓心撓肝兒的眾弟子面面相覷,共同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行,還是你有道。」
這活兒除了小孩兒,別人還真不敢幹。
只見小傢伙在一幫師叔的輔助下爬上山洞的斜坡,
手腳並用的摸上洞頂的天孔,然後扒著孔沿兒,只露出半隻眼睛往底下偷瞄。
這麼一看,
「咦?」
仿佛看見了什麼奇怪的事,小傢伙撓了撓頭,有些疑惑。
下面,一幫子人急不可耐,捏著嗓子朝他嘶喊:
「到底咋樣啊?」
「有兩個師爺。」
————————
「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何那時的師父……選擇去死。」
山洞中,許知秋跣足坐在大青石上。
望著眼前水池中自己的倒影,眉頭在淡淡鎖著。
遺憾,唏噓。
「行了,別騙自己了,其實你早就明白。」
聲音來自對面,另一個許知秋也盤膝而坐,直勾勾盯著他道:
「不單是你,你們師兄弟那時全都有過相同的猜測,只是大家都不願承認,或者說,害怕承認。」
「如今既已親身過了三重,了解了其中的真相,也不過是在事實層面上加蓋了個章而已。」
對面這番話,正確到令許知秋根本沒法反駁。
三重不能通天,更不能超脫。
一重化皮肉,二重化筋骨,三重化全身。
可化到最後又怎樣呢?
許知秋現在明白了,
哪怕逆煉到極致,終究還是一種主動形態。
歸到底還是識神做功,並分性命本源上的超脫。
誠然,三重運功之時雖能徹底褪去血肉,化作一團先天炁。
可雖為先天,卻是「名先天」。
根本無法融入到真正的先天,終究只是短暫的寄託虛空,觸碰不到道的層次。
一旦撤功,就又退回到原來的形態。
逆生還是逆生,我還是我。
換句話說,並非根源上的超脫,只是一種高明的「術」罷了。
「你早就知道,不是麼?」
對面的許知秋言辭可謂歹毒,肆意扒拉著他心中的傷口。
「不單是你,見證了他的羽化之後,其實每個三一門人心裡都有數了,只是大家都不願醒來。」
「看來,他的不言之教,終究還是沒喚醒你們這些裝睡的人吶。」
「是啊……」挨罵的許知秋卻發出苦笑,面露追憶,「儘管明知是夢,大家卻還是忍不住想做下去。」
「思誠者,不自欺……我們這樣,不正是最大的欺心麼?」
見他這般,那罵人的許知秋不樂意了。
「頹喪什麼?前頭真沒路了?」
挨罵的許知秋遺憾的點了點頭,
「僅從目前得出的信息判斷,確實是這樣的。」
罵人者忽的嗤笑,似有些看不起他,譏諷道:
「腦子裡一堆本事不說,又得了三卷天書,匯集了兩世修真理論之精髓,就算逆生前頭真沒路了,你他媽就算是頭豬,也該生生拱出一條路來吧?」
這番狠話把許知秋罵愣住了。
確實,相比於其他求道者,他的條件可算得天獨厚。
記得前世恩師曾說過,習練逆生者最大的天賦——是能找路。
這時,對面的許知秋走過來,鋒利的目光死死盯著他:
「聽好了,三一三一,讓三重返一,這就是你今後最大的使命。」
「……」
許知秋默默望著自己,盯了好久,嘴角終於露出一抹笑來:
「我可不會感謝你。」對面的也樂了:
「廢話,那樣你不是精神分裂了?」
許知秋撐著腿從大青石上站了起來,抻了個懶腰。
「在這裡蹲的夠久了,也該出去……透透氣了。」
另一個許知秋眼中閃過精光,問:
「出去了打算如何?要和弟子們明說麼?」
「嗯。」
「悠著點吧!」另一個許面露揶揄,「其實你甚至可以直接向天下宣布,自己已然通天,現在就是仙人。不過就是個稱呼麼,反正在力量層面,也沒人會質疑你。」
許知秋搖頭。「實事求是。」
「不得了啊許大門長!」
對面那許知秋故作誇張的驚訝,眼中卻是帶著幾分滿意,
「聖人和芻狗……這道題現在歸你選,你倒一點不含糊啊。」
卻又接著調笑:
「既有這份覺悟,那還不得學那滿頭包的釋迦牟尼……證他個無上正覺?」
「……」
被如此挖苦,許知秋必須還以冷眼,抬手一揮。
——唰!
頓時,那先天一炁所幻化出的另一個他,被他毀去。
「嗨……」
感覺自己幼稚的像個孩子,許知秋搖頭苦笑。
倒不是他心理變態,有扮演情節。
明明已經斬去三屍,心中卻也難保不生迷惘。
起碼在關於三重這件事上,他還是生出了二心。
所幸一心二嘴碰上一碰,把事兒想通了。
揮手撤去了山洞的禁制,許知秋掀起水簾,走到洞外。
眾弟子一烏泱全圍了上來。
「師父!」
許知秋掃了一圈,瞅了瞅天色已是午後,
「我閉關幾日了?」
「整整三天了。」虞濁搶著說。
許知秋點了點頭,忽的好像察覺了什麼,又問:
「天狐呢?「
他突然問這個誰也沒想到,但還是回道:
「她……昨個就出門了,說是去會個朋友。」
許知秋點了點頭,心說果然如此。
接著,眾弟子顯然有些欲言又止,各個臉上為難。
「師父……您……三重……」
許知秋看著徒弟們一個個臉上明明殷切盼望,在那背後卻又分明藏著深深的不安。
仿佛一個個失孤的鳥兒,惶恐害怕的樣子。
在這一刻,許知秋心竅一通,他突然理解了。
理解了師父最後的沉默。
同時也理解了三一的歷代先輩。
千百年來,或許曾有人也證過三重。
只是他們可能也和自己現在的心思一般,因為無法面對這些殷切盼望的眼睛,不忍戳破這層迷人的夢幻泡影吧?
許知秋的久久沉默,令眾弟子心裡更慌了。
「師父,您怎麼了?」
「哦,沒怎麼……」
醒過神來,許知秋往遠處天際投去目光,倏而有些感嘆:
「我現在,只是很想念我的師長前輩們啊。」
心中雖也有過糾結,但最終心腸還是硬了下來。
前車之鑑,
他這一代人的遺憾,總不能再留給下一代了。
於是,
「把門裡所有人都召集起來吧。」
他對著馮抱山下達指令。
「師父,您這是要……」
「有件事,為師要和你們講。」
————————
南疆,
十萬大山深處,
鎮魔古洞。
獸神往面前的「聚火盆」中又添了一塊乾柴。
火苗燒得不算旺,火光搖晃著,映出他蒼白虛弱的臉龐。
「咳咳……」
忽的他眉頭一蹙,添柴的動作不停,卻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捂嘴。
攤開一看,咳出一手的血。
獸神苦笑:
「你的那位新房東可真是了不得,靠著一雙拳頭,生生把我打得五勞七傷,命不久長……」
火光搖動,又在牆壁上映出一個女子婉約的身影。
天狐小白此時坐在火盆對面,打量著虛弱的獸神,心中雜陳五味,
「我也沒想到,原來你早就是人了。」
獸神反問:「是人不好麼?」
「是人,就不再是不死之軀,否則的話,任他能耐再大也殺不動你。」
「可是做人有意思啊。」
借著火光,獸神看著自己手心裡的血……當然,這也是她的血。
「是人的話,就會笑、會痛、會流血,也會流淚……」
「可你快死了。」
「我知道,本來我也是準備要死的。」
說這話的時候,獸神望著洞外,
視線仿佛透過了重重黑暗,落在那守望洞口的石像之上。
聞言,小白皺起眉頭,「我搞不懂,那你此番復甦到底為了什麼?就為殺人?」
這個問題,獸神想了想。
「算是叛逆吧,當然說撒氣也行。」
說著說著笑了,笑著笑著咳嗽起來:
「……只是沒想到被人狠揍了一頓,現在也叛逆不起來了。」
小白突然齒冷:
「哼,挨揍一頓老實了,早幹嘛去了?別看你現在貓在這兒,全天下的人可都想著殺你呢!」
獸神搖頭,臉上毫不在乎的樣子,
「想殺我的,豈止天下人吶。」
說罷,眼前「聚火盆」中的火焰陡然躥騰了起來。
熊!
仿佛烈火烹油,逼人的熾焰直燎洞頂。
天狐被驚得一個激靈,那獸神卻好似早有準備。
一雙淡然眸子,望向前方漆黑的甬道。
一股陰寒氣息由遠及近,很快火光映出一個人的輪廓來。
小白緩緩站起身子,轉頭一臉警惕的看向來人。
只見巫妖黑木手持著玄火鑒,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不錯……」
那張鬼臉上蒼白依舊,只是眼中火光,簡直比那盆中火焰還要灼人,他接著方才獸神的話:
「想殺你的,還有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