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綠交接的邊緣地帶,謝元踩在黃土地上,望著東方漫天旋舞的狂沙里,那一縷劃破黑暗的曙光。
他在江晨的肩膀重重一拍,笑道:「等我們下次見面,再補上欠的那二十壇酒!保重了,小子!」
「保重!『」
謝元轉過了身,迎著淡白的晨曦,大步遠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放聲高唱,嗓音里儘是蒼涼。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
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
誰翻樂府淒涼曲?
風也蕭蕭,
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那是寂滅時代前的古代詞曲,在魁梧大漢的豪壯歌聲中盡化悲涼。
江晨耳畔,餘音不絕,看著老謝消失在風沙後的身影,他心中惆悵之餘,不禁生出微小的疑惑。
老謝已經幾十年沒回去了,為何偏偏在今朝忍不住要走?那種哀愁的情緒,
完全不是他以往的性情。難道真的只是被某些事物觸動嗎?
還是說,有人故意把老謝心中那份未解的心結,悄悄引誘出來—
轉眼間,玄罡高手只剩下兩位,楊落和老謝的前後腳走得如此接近,容不得江晨不生疑竇。
不過,兩人的離去也確實是事出有因,所以懷疑的念頭只在江晨腦子裡轉了一下,就迅速沉沒下去了。
在昏暗低霾的光線下,江晨悠然往回走。
經過幾日休養,血劍聖造成的傷勢已經好了六成,江晨感覺自己的步伐愈發輕快了。聽著周圍松濤般的聲音,心中那一抹惆悵也隨著呼吸而揮發、消散。
忽然,前方一抹倩影映入眼帘,江晨眼神一凝,收斂呼吸,悄悄跟上去。
天光未亮,白飛霜為何獨自一人出來閒逛?
白飛霜面色潮紅,呼吸略微素亂,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極其緊張刺激的事情,連腳步都比平日快了幾分。
江晨見她往木屋的方向走去,心裡想了想,便一展身形,出現在她面前。
「啊!」沒等江晨開口,白飛霜就尖叫一聲,受驚兔子般往後跳開。
她這個樣子愈發加重了江晨的疑心,他跟上去幾步,出聲道:「白姑娘,是我!」
「喔,抱歉,我-———」-我實在太緊張了!」白飛霜的面孔滿是惶惑無措,她低下頭,手指在裙甲來回划動,呼吸時粗時緩,久久不能平靜。
江晨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問道:「白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白飛霜重重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才回答:「幽冥蝶!我遇到了一隻幽冥蝶!」
「哦。」江晨眉梢一揚,「它在什麽地方?」
「就在那邊。」白飛霜抬手一指。
江晨面上閃過深思之色:「幽冥蝶是五大毒物之首,你能平安逃出來,也很不容易啊!」
「它正在捕食一隻蟒蛇,沒有發現我就在那邊,趁它沒注意,我收斂氣息,
趕緊跑出來了。』
白飛霜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江晨卻根本不信。
無論這裡有沒有幽冥蝶,作為一個闖過生死關頭的女戰士,區區一隻毒蟲絕無可能讓白飛霜嚇成這樣。
江晨沒有將自己的懷疑說出來,轉而問道:「天還沒亮,你一個人出來做什麽,散步嗎?」
他盯著白飛霜,倘若這女人不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也不用在這裡待下去了。
「我-—----我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去小河邊洗了一下。」白飛霜流露出幾許的神情,但她的臉色本來就比較紅,所以不太明顯。
「真的嗎?」
「真的。」白飛霜只覺江晨的眼神深邃幽遠,似乎要將自己內心貫穿。她硬著頭皮點頭。
江晨緩緩地將目光轉移開,笑了笑:「下次要去的話,記得叫上蘇姑娘一起,她可以護著你。」
那股令人室息的壓力消彈一空,白飛霜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來,感覺背脊快要被冷汗浸透了。
她心裡不禁暗暗埋怨,該死的侏儒,非要半夜找我——·
江晨轉身往回走,隨口說道:「你運氣不錯,宋楓那幫人每天都在河邊取水,你應該是與他們擦肩而過吧?幸虧你藏得不錯,要是被他們發現,我恐怕也幫不了你了!」
白飛霜正要點頭附和,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中一驚,腦筋飛快轉動起來:
她昨晚偶然聽蘇芸清說起,獵手們開鑿了一條小渠,將河裡的水引到了營地-—-—」?
也就是說,宋楓那夥人根本不會去河邊取水天啊!這傢伙還在試探我!如果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就完全證明我在撒謊了!
白飛霜額頭又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嘴唇動了動,裝出迷惑的神情:「不知道啊,我沒有遇到他們。」
江晨沒有轉頭看她,也沒有再作聲。
白飛霜卻覺得心驚膽戰,他究竟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該死的侏儒,都怪你色迷心竅沉悶的氣氛中,木屋外的藤牆已近在眼前。
清晨。
葉星魂睜眼收功,輕輕吐出一口氣。
又有了些進步,他自己能夠感覺到。
雖然只是短短几日,但在謝元、楊落兩位絕頂高手的手把手教導下,又有滿屋子的秘籍作參考,葉星魂的劍術一日千里,正向那前所未有的領域邁進,
絕頂高手的厲害之處,不僅僅在戰力上體現。以謝元、楊落的閱歷,對牆上的秘籍稍微思考一陣,便能講出這套秘籍的謬誤、偏激之處,甚至能提出改進方案,將三流功法變成二流功法,二流功法更進一步。他們隨口指點,就留給了葉星魂等人一筆寶貴的財富,足以讓他們十年享用不盡。
林深,天光漸亮,燭火已熄,葉星魂覺得有些疲憊,打算小睡一會兒,警見旁邊床榻上尹夢的被褥掀開了一半,便走過去,輕輕為她蓋上。
恰在此時,一陣陰風颳來。
葉星魂覺得脊背微寒,突然聽到一把雌雄莫辯的中性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嘿嘿,你對她一片情深,可你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嗎?」
「誰?」葉星魂要時一騰身,豎眉拔劍。
「別緊張,我只不過是個路過的孤魂野鬼罷了。」聲音非男非女,空靈幽謐,縈繞在葉星魂耳畔。
「滾出來!」葉星魂舉劍朝空中虛劈,撩起森然劍影,屋中淒風陣陣。
「好劍法,好劍法!」那聲音贊道,「此等劍術,雖比不上玄罡高手,但也有了自成一派的氣象。教你劍法的那個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傢伙!」
葉星魂揮出上百劍,卻無法打斷那神秘聲音的言語。
而且以他的耳力,竟聽不出聲音傳來的具體方位,只得暫且罷手,目光四下搜尋。
那聲音繼續悠悠蕩蕩地說道:「可惜劍法再妙,也敵不過人心險惡!我真替你不值啊,一片深情換來的卻是徹頭徹尾的欺騙—————」
葉星魂本猶豫著要不要大聲呼叫,心弦卻被這句話觸動了一下,沉聲發問:「什麽欺騙?」
神秘聲音嘿嘿怪笑:「看看你眼前睡著的這個女子,你以為她肚子裡懷的是你的骨肉嗎?錯了,錯了,大錯特錯!她只是想利用你啊!」
葉星魂的眼瞳募地縮緊,面孔陰沉如水,冷冷地道:「你再亂嚼舌根,我就對你不客氣!」」
「你心裡就沒有懷疑過嗎?其實有個很簡單的辦法,把她叫起來問一問就知道了!你就問她,這孩子是姓葉呢,還是姓趙—
「閉嘴!」
葉星魂厲吼,胸膛劇烈起伏,渾身煞氣如實質般翻騰。
睡夢中的尹夢也被他驚醒,揉了揉迷濛的睡眼,問:「小葉子,你在跟誰說話?」
「沒事,我做噩夢了。」葉星魂啞著嗓子道。
「你是在騙她呢,還是騙你自己?」神秘聲音的笑聲中充滿了諷刺,「嘻嘻嘻,看來你是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來滴血認親嘍·———.」
「你,夢到什麽了?」
尹夢的輕細語調跟那空靈詭異的笑聲混在一起,讓葉星魂生出不真實的錯亂感。
葉星魂擦了擦額頭的虛汗,道:「趙郢,我夢見他又活了過來。」
尹夢的臉色時極不自然,怨恨自她眼中閃過,又被壓住,同時浮現的似乎還有一絲驚慌。
她狀作鎮定道:「人已經死了,你還怕他?」」
「我不怕他。」葉星魂捂住胸口,覺得呼吸困難,咳嗽幾聲,忽然抬起頭直視尹夢雙眼,沉聲道,「但我夢到的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他的兒子。他兒子跟他長得非常像,拿著一把滴血的劍,說要找我復仇!」
尹夢急聲追問:「然後呢?』」
葉星魂咧了咧嘴,眼神銳冷地盯著她,露出一個冰冷笑容:「我把他們都殺了,砍下了他們父子倆的腦袋!」
尹夢口中失聲驚呼,臉上血色褪盡,嗓子眼裡發顫。
她藏在被褥下的左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腹部。
葉星魂捕捉到她這個動作,臉色要時變得無比難看。
他幾步走到床前,抓住尹夢的右臂,用無比澀啞的嗓音,一字一頓地道:「
你肚裡的孩子,是趙郢的種?」
「不是!」尹夢神情慌亂地答。
「說!」葉星魂面孔近似獰。
「不是他,是你的———.」尹夢躲閃著葉星魂的眼神。
葉星魂怎會瞧不出端倪,右手重重按住她肩膀,另一隻手摸上她小腹,寒聲道:「你不肯承認沒關係,我會讓這個孽種看不到這世上的陽光!」」
「不要!求求你,不要!」尹夢雙臂掙扎,流著眼淚大喊,「救命!救我「到底是不是他的種?」葉星魂額頭青筋暴起,目現凶光。
下一刻,他就忍不住要動手了。
這時候門板被「砰」的砸了一下,杜山罵罵咧咧的嗓音傳來:「大清早的,
嚎什麽喪!」
尹夢眼看葉星魂獰著臉就要下重手,拼盡全身力氣叫起來:「杜少俠救命一高亢的尖叫終於引來救兵,木門被「轟」的一聲破開,杜山大步流星地衝進門。
他第一眼就看見床上的情形,厲聲質問:「姓葉的,你干什麽?」
「少管閒事!」葉星魂無暇回頭,腦門上青筋如蚯蚓般突突直跳,按在尹夢小腹的手劇烈顫抖。
「救我!」尹夢髮絲散亂,淚流滿面地哀叫。
「欺負女人,還有沒有人性!」杜山斥罵的同時,騰身而起,雙手握如鷹爪,抓向葉星魂後頸。
葉星魂聽到風聲,要時轉背,抬臂硬擋杜山雙爪。
「嘶啦一—」葉星魂衣袖被抓破,滲出鮮血。
但杜山也被他搶臂橫掃的力道推開,連退數步,然後往腰間一摸,抽出一柄雪白細長的軟劍,抖了個劍花,嘿然笑道:「姓葉的,老子早就想稱稱你的斤兩了!」
葉星魂冷哼一聲,同樣拔出了腰際長劍,直指杜山心口。
他原先的那柄劍被髏斬斷,這是從侏儒的收藏品中挑選的一把,鋒銳更勝前者,劍身上縈繞著淡淡霜白之氣,出鞘之時,連室內溫度也頓時低了幾分。
杜山心知葉星魂劍術在自己之上,不敢搶先動手,暗自防備。
葉星魂也知道眼前這個小賊身法了得,非是等閒之輩,便蓄積劍意,等待對方露出破綻。
若沒有外界影響,兩人原本應該能僵持許久。
但葉星魂眼角警見尹夢從另一邊下床,似要跳窗逃走。他按捺不住,暴起飛劍,急刺杜山咽喉。
這一劍來得極快,好似驚起的毒蛇,當「嘶」的破空聲傳開時,那劍已似貫穿杜山的喉頸!
幸好杜山閃得更快。
所以葉星魂刺穿的只是杜山留下的殘影。
杜山真身已在半空。
葉星魂毫不意外,手腕機翻,劍尖彈起,剎那又揮出一片劍影。
劍影有七,左三右四。快得好像沒有先後之別,同時刺出的一般。
這便是一劍七勁!
由葉星魂使來,比宋楓更為狼辣!
換成三天前的杜山來接這一招,就算能避開前幾道劍氣,身上必然也多了兩個血洞。但此刻的杜山,比起從前又不可同日而語。
只見杜山右臂劇抖,連擋四劍,接著一個折腰翻身,凌空縱飛,身子在半空倒轉過來,揮軟劍反射葉星魂。
這時尹夢已跳窗而走。
窗戶敞開時,恰逢一片陽光投進來,杜山的細劍揉碎在陽光中,正如夕陽斜照水面時,萬點粼光齊射,分外刺眼。
葉星魂不由眯了一下眼睛,劍勢隨之一滯。
杜山見狀大喜,人隨劍走,在斜陽中飄落。
葉星魂微微一仰身,嘴角逸出冷笑。
這小賊果然中計!
那無數劍光在細碎陽光中刺目難辨,但葉星魂的「料敵機先」神通早已看出,真正的殺招只在右邊兩劍。
劍一引,人一欺,同樣的人劍合一,反衝杜山。
杜山察覺到不對時,已無法從如此近的距離中脫身,唯有作奮死一搏!
燦爛的劍光在兩人之間綻開。
兩劍相擊,霧蒙蒙一片,剎那間不知過了多少招。
但兩人在劍術上的造詣,畢竟有高下之別。
葉星魂以劍破劍,二十三劍連氣呵成,硬劈開杜山劍勢,從對方空門欺入,
分化出七道劍光,劍劍飛取杜山要害!
杜山尚第一次見識如此兇悍的劍術,招架不住,躲閃不及,心中哀嘆一一吾命休矣!
眼看杜山就要斃命於葉星魂劍下,突然兩人之間,多出了另一個人影。
那闖入者無視狹小空間裡激射的劍氣,憑一雙肉掌,先精準地握住了葉星魂劍刃,另一隻手在杜山胸前輕輕一推,將他拋飛丈八之高,撞到了屋頂。
杜山卻沒感覺到多少衝力,後腳在房梁一踏,飄落下來,驚魂甫定地看向救他之人。
「老江,你來得正好,這傢伙要殺人滅口!」
江晨鬆開掌中劍刃,皺眉道:「怎麽回事?」
葉星魂面孔漲紅,嘴裡呼呼喘氣,卻不肯開口說話。
杜山嘿然冷笑:「他連一個女人都要狠下殺手,對這樣的壞種有什麽好說的,一刀宰了乾淨!」
葉星魂眼角在跳動,眼珠里血絲遍布,一股鬱憤壓在胸腔難以解。
當與杜山交手時,他只將一腔怒火傾瀉,而戰鬥一結束,他發現自己連發怒的力氣都失去了,鼻子已在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