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槓精
幾個人都發了一會兒怔,好像在琢磨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又過一會兒才張張嘴:「你——」
李無相笑著對他們拱了拱手:「我就是李無相,就是梅師姐撿來的那個。來到這世上,剛明白事情幾天之後就在修廣蟬子,前兩個月成了青囊仙,遇著了曾師兄,被他傳了法,剛才在外面見了姜教主,把我引進幽九淵,也算根正苗紅。見過師兄師姐、肖劍主、曹劍主。」
前面的那些劍俠也都轉過臉來看他,往兩側一讓,於是崔劍主也在竹椅上睜開眼,瞥了他一下。
沉默片刻之後,最先說話那位劍俠往李無相身後看了看:「那,李師弟,梅師姐呢?」
「師兄你是?」
「我是孔旭。」這位劍俠對他抬了抬手。
李無相點點頭:「哦,梅師姐說有點事要辦,就先叫我過來了。」
他說了這話,眾人又沉默了片刻,都去看曹劍主。
於是李無相在想,他們接下來會說什麼。
對於職場關係這種事,他從前有一點自己的原則。就是,能夠順利融入環境最好,如果不行,那就別在一開始就變成軟柿子。
他一點都不懷疑劍宗裡面的職場環境要比他從前所了解的、聽說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好得多,都是一群好人。但好人也會叫人難受,就像是家裡的親戚。不知道梅秋露之前怎麼搞的,以快要成就陽神的修為,竟然把她自己混成個受氣包。
他可不想叫這種事搞到自己身上,要不然豈不成了心魔?
曹劍主嘆了口氣:「她是在避著咱們。唉,她既然回了幽九淵來,這種事,應該立即給個交代的。」
孔旭就也嘆氣:「唉,梅師姐是越來越我行我素了。」
李無相也跟著嘆氣:「唉,可能因為不想聽人在背後議論她吧。不瞞各位,雖然是梅師姐帶我入門,但我也覺得她這樣不好。就拿世上尋常人來說吧,誰家沒有幾個愛在背後嚼舌頭的親戚?但是親戚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嘛,忍一忍就過去了,何必要躲。」
孔旭皺了皺眉:「李師弟,我們不是背後議論人短長,梅師姐回來了,我們當著她的面也要說的,這事也不是頭一回。劍宗之內都是兄弟姐妹,不會因為梅師姐是掌劍,我這些同門就要像在別的宗派那樣伏低做小、戰戰兢兢。你剛入門不久,往後慢慢會知道的。」
李無相愣了愣:「啊,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之前還真不知道。那……孔師兄,崔劍主是不是身體不大好?」
「崔劍主?崔劍主是元嬰的修為,身體怎麼會不好?」
「哦,那是我想岔了,冒犯冒犯。」李無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從前聽說嘛——跟孔師兄你剛才說的一樣——劍宗裡面都是兄弟姐妹,覺得大家不會分什麼尊卑的。就在想那怎麼你們都站著,崔師兄卻坐著呢?還在想是不是身體不怎麼舒服。我剛來啊,不是很懂幽九淵的規矩,但是在外面見著這種情景,我就會覺得這是地位尊卑的區別。」
孔旭朝身邊的劍俠看了看,出了口氣,笑了一下:「師弟,這是尊重。這世上不是一個人站著,另一個人就必須跪著的,宗門裡跟你們外面不同。崔劍主是元嬰修為,自然會受人尊重。又一直在幽九淵鎮守門戶,也會叫人尊重。要你看重的是這把椅子,就說明尊卑是在你心裡,而不在這把椅子上的。」
周圍幾人點頭微笑:「孔師兄說得好,李師弟,這話你要好好記下的。」
李無相趕緊點頭:「是是是,孔師兄說得對。你不說我都以為你們忘記了梅掌劍也是個元嬰、也在外面遊走四方庇護同門呢。」
孔旭沉默片刻,看著李無相:「李師弟,你用不著這樣陰陽怪氣。我是個金丹執劍,但周圍有師兄弟覺得我做法不對,一樣可以斥責我。我們來找梅掌劍,不是不尊重她,而是劍宗就是如此——如果你覺得誰的做法不對,也全都可以指出來,沒人會因此不高興。」
李無相愣了愣:「啊……是這樣啊,那真抱歉了。我是剛才聽見你們在背後說,『梅掌劍平時總是說些怪話』,之後孔師兄你又說,『她這是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淵』,我就忍不住想起來,之前梅師姐跟我講,她對教里的某些事覺得不滿,因此總是忍不住說上幾句——原來是可以全都指出來,沒人會因此不高興的啊,我還以為你們那就是不高興了呢。」
孔旭的眼睛微微睜了睜,深吸一口氣:「我們之前想的沒錯,梅師姐帶回來的人,嗯,的確很不合群。曾師弟還好,婁何剛入宗門的時候跟你這個脾氣差不多。但婁何還是人身,你卻是個青囊仙。唉,非人的話,李師弟——」
李無相趕緊抬起手:「你等等孔師兄,這話可不興亂講啊,你要是想說因為我非人,所以搞不好想法與活人有異不知道將來會做出什麼事的話,那個,我就是聽說哈——崔劍主是不是也不是人身?你這麼講話就對崔劍主太不尊重了。」
孔旭的麵皮稍稍一紅,立即轉臉去看坐在竹椅上閉著眼的崔劍主,又轉回來,皺起眉頭:「李無——李師弟!我是勸你——你——」
他深吸兩口氣,又重重吐出去:「梅師姐引你進的門,你在外頭待了很久,應該是見過不少別的宗門,知道些什麼宗門內鬥的事。但在幽九淵,你最好不要有這種念頭。是非曲直,人人心裡都分得清。要你因為是梅掌劍帶你入門,你就覺得自己既然是她這一脈,就要不分是非一意維護,那真是枉為劍俠了!」
十幾個劍俠都因為他這話而面露不忿之色,紛紛要開口。
李無相眨了眨眼:「孔師兄,要你這話的意思是說,在宗門裡不要拉幫結派的話,那,我就是問問啊——」
「在場的各位師兄師姐,有沒有不是崔劍主這一脈的啊?」
原本要說話的人張了張嘴,彼此看看,都沉默下來。這時候竹椅上的崔劍主站起身,看了李無相一眼,開口說:「孔旭,不要爭了,以免傷了同門情誼。走了吧。」
他說了這話,身子忽然化作一道五彩的飛虹,瞬間便飛上高空。孔旭看著李無相,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低哼一聲快步走到崖下,一縱身躍了下去。餘下的十幾個劍俠也都瞪了瞪李無相,有的也縱身躍下,有的則結伴走入石台邊的密林中,該是沿著原路下山了。
等這些人都走光,此前從屋子裡走出來的那位肖劍主卻還留在院中。她看了看李無相,抿嘴一笑:「你這張嘴可真厲害,頭一回見著崔劍主受這種氣。」
肖劍主看起來年紀比程佩心略小些,不像她那樣面容艷麗,卻很溫婉。說話時眉梢略略下壓,仿佛性情也很隨和。
她這模樣就叫李無相心裡稍生出些好感,於是也對她笑了笑,聲音不再像剛才那樣跳脫,而變得溫柔平和些:「宗里之前的事情我不怎麼了解,只是瞧見一群人來到九誅峰堵門覺得不舒服。哪有帶著一群人跑到別人家院子裡的道理。」
肖劍主又笑笑:「不是我為他們說話——其實宗里沒壞人。」
「嗯,我看出來了。要不然不會被我槓了之後就走了。」
肖劍主微蹙眉頭:「槓?」
「抬槓——你想啊,兩個人抬著一根槓子,誰也不服誰,都往高了抬,這就是抬槓了。」李無相對她眨眨眼,「也許我從前也不是人,而是個槓精呢?」
肖劍主愣了一會兒:「你真是……槓子成精的?」
李無相忍不住笑起來,對她拱拱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說句玩笑話,說我抬槓很厲害。我以前也是大活人一個的。」
肖劍主也又笑了:「我還以為真的呢,還想我聽說過板凳成精、頑石成精,還是頭一回聽說槓子成精呢。」
她這性情可以稱得上嬌憨了。李無相又忍不住在心裡笑了笑。
這時忽然聽得身邊一陣風聲傳來、松濤作響,一道金光從林中穿過落在地上——梅掌劍上了山來。
肖劍主一瞧見她,立即又露出笑容,指指李無相:「你這位李師弟可真有本事,一輪話說過去,把崔師兄他們全攆跑了,這是一來就心疼你在山上受氣了。這下可好了,你不用總是躲著他們了。」
梅掌劍看看李無相,愣了愣。李無相就對她笑:「師姐你的事辦完了?」
「啊……嗯,辦完了。」梅掌劍想了想,把手伸進袖子裡,摸出一枚紅艷艷的果子遞給他,像是個顆沙果,「我給你摘這個去了。只有幽九淵裡有,對你有好處,能補氣血。」
李無相伸手接過來的時候,看見她指甲縫裡還有些紅漬,就忍不住想了想她剛才躲在哪裡吃這東西的情景:「多謝師姐。」
肖劍主笑著看他們,然後神情收斂:「秋露,得給劍秋和沐雲想個辦法。剛才崔劍主還在的時候,我少說了幾句話,只說沐雲可能不能結丹了。但按我看,可能要跟劍秋一樣了。」
梅掌劍點點頭,嘆了口氣往屋內走。肖劍主跟上去:「崔師兄沒把沐雲接回去而放在你這裡,應該就是想看這個。要是他們兩個醫治不好,崔師兄一定跟姜師兄說,要你留在宗門裡戴罪立功別出去了,應該還要暫解了你掌劍的職責。到那時候——」
她轉臉看看身後的李無相。但李無相沒什麼避開幾步的自覺,而神情凝重地點點頭:「所以崔師兄還是想走最後一條退路,渡過寂幽海到別的地方去是吧?」
肖劍主瞪大眼睛看看梅秋露,又看李無相:「好吧,這些也跟你說了?你師姐是真喜歡你啊。」
梅掌劍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他心思通透,人也很聰明,我是很喜歡的。你們一定也相處得來。」
「那好吧——對了,我叫肖靖已。」她對李無相笑笑,又轉過臉,「反正即便不說這些事,也得好好想想辦法。他們兩個太可惜了,都還這麼年輕。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去底下找找萬歲?要是能把他們兩個救回來,這件事也就了了。」
「現在應該已經沒有那東西了。上一回見著,聽姜師兄說還是他剛做宗主的時候。」梅掌劍搖了搖頭,站下了。
屋子裡的陳設很簡單,跟婁何住過的客院類似,是木質的地板、木質的床榻。除了些靠牆的柜子之外,幾乎沒什麼多餘的家具。
曾劍秋和潘沐雲就躺在床榻上,身上蓋著薄被。兩人都在沉沉睡著,身上散發著藥香與血腥氣。李無相看了看他們兩個,忍不住想,跟自己親近的人好像都挺倒霉,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梅秋露之前說的,自己身上的氣貴,是王道霸道之氣,因此要克身旁人的。
梅掌劍走到曾劍秋的床榻邊坐下了,看著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李無相就往旁邊走了幾步,湊到肖靖已身邊,小聲問:「師姐,萬歲是什麼東西?我怎麼沒在世解集裡看到過?」
「幽九淵裡的東西,這底下的東西。」肖靖已往地上指了指,「有些東西太少見,就沒必要寫在世解集裡了。比方說萬歲,能叫人恢復青春壽元、洗鍊資質。他們兩個現在只有那東西才能救。」
「底下?」
肖靖已看了看梅秋露,見她還是坐在床榻邊看著曾劍秋,就扯了扯李無相的衣袖,拉著他走出門去。
此時太陽西傾得更厲害了,在九珠峰的石台上看,遠處的一片雲海都被陽光染成了金黃色,仿佛一片黃金的海洋。幾座孤峰漂在這雲海上,仙鶴白鷺環繞長鳴,天邊還有兩三條長長的雲氣。
肖靖已走到石台邊坐了下來,朝懸崖底下指:「這底下。這底下還有許多東西的,咱們幽九淵的天材地寶,大多是這底下產出來的。但是很兇險的地方……需要特定的步法才能去。要不然,走錯幾步,可能下一刻你的胳膊就在幾丈之外了——幽九淵的底下和周圍都是這樣的地方,因此玄教才很難進得來。」
李無相立即想起了自己的然山幻境。但既然然山幻境就是幽冥卷里的一頁碎紙,也沒什麼奇怪的。
他也在石台邊坐下來,立即感覺了到自山下而上的風:「梅師姐說現在沒有那東西了——那從前宗門裡就沒備上一些嗎?」
肖靖已抬手捋了捋被風吹到臉上的髮絲,笑了笑:「有啊。宗門是有的,至少姜教主那裡就有。」
又不笑了,嘆了口氣:「但這東西很珍貴,用一點少一點,不會拿來救人的。嗯,不對,也會救。比方說,如果你和我,還有剛才被你氣走的孔旭重傷成那樣子了,就會拿出來救我們。」
「再比如說,要是有人要結丹了,需要用到萬歲,也會拿出來叫他們結丹。但是他們兩個……唉。」
李無相微微點點頭:「我懂了。兩個鍊氣,救活了也只是兩個鍊氣,所以不值得用。」
肖靖已轉臉對他笑笑,目光很柔和平靜:「你在生氣嗎?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心善的人。但是也沒辦法。我不知道秋露是怎麼跟你說宗里的事情的,她這個人其實看誰都覺得好。」
「宗里也是的確比外面要好很多,可又不是極樂妙境,人世間可能會有的事情,宗里也都會有的。像崔劍主他們也是好人,現在要是玄教攻進來了,你有性命之憂,崔劍主一定救你,不會計較之前的事的。」
「但要是他覺得能叫你這個——槓精?是不是?」肖靖已笑起來,「能叫你這個槓精離幽九淵遠遠的,被他們丟到天涯海角去,要一段時間才能再回來,他可能也會看著你倒霉。就是這樣,別覺得太壞,也別覺得太好。你梅師姐就是覺得人都太好了。」
李無相又點點頭:「嗯,我知道。」
肖靖已轉臉認真看看他,偏臉想了一會兒:「你這位小師弟挺古怪。」
「哦?我哪兒古怪了?」
肖靖已指了指自己:「我是個劍主。雖說咱們劍宗風氣不同,但新的同門來了,知道我是劍主,也總會有點兒恭敬的意思。但我可看不出來你對我這些意思。」
「那是因為肖劍主你沒什麼劍主的架子。」
「那崔劍主呢?你對他可也不客氣。」肖靖已說了這話,用肩膀碰了一下李無相的肩膀,又看向遠處的雲海,「我覺得你好像並不情願待在劍宗里,所以來了幽九淵,就沒什麼畏懼的。」
「秋露之前跟我說過一點點廣蟬子的事。你既然是青囊仙,修行也是艱難,也是容易。可能修到如今結了丹,都覺得在修行上沒什麼吃力的,所以覺得天下哪兒都能去。但是吧,我聽說了你在棺城的事,現在六部玄教的人會知道你的,你這麼個出挑的劍俠,往後的麻煩可多了。」
「再有,這些天你可以再試試修行,就會發現結丹之後,跟之前可完全不同了。」肖靖已站起身,在李無相的肩膀上拍了拍,「宗里挺好的,我和秋露都挺喜歡你,趁現在這裡風平浪靜,你還是好好待著吧,我再去跟她說幾句話。後面那兩間屋子左手邊從前是婁何的,你就住在那兒吧。」
等她走出幾步,李無相想了想,側過身:「肖師姐你也是——」
肖靖已笑著對他眨下眼:「我不是你們這一脈的,只是跟你們九誅峰親近一點。」
不是這一脈的,聽著卻好像九誅峰的半個主人似的。李無相轉過身,又看向雲海。
太陽已快落到雲海之中,眼前的景象極為瑰麗。但他心裡慢慢冒出一個念頭——幽九淵的這種平靜可能不會持續太久了。
當一件可能發生的事被反覆提及的時候,就意味著所有人可能都已經覺察到了某種蛛絲馬跡,或者在心裡有了合理懷疑——無論他們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梅掌劍說玄教可能又要圍剿幽九淵了,那位孔旭說梅掌劍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淵,肖劍主則說「趁現在風平浪靜」——李無相對幽九淵的現狀了解得不算多,但他覺得,事情可能真要不妙了。
尤其自己還來到這兒了。
總不至於前腳來,後腳六部玄教的人就找到這兒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