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眼認出看起來年輕得不可思議的劉永錫才是這群人當中真正的關鍵人物,只是她眼神裡帶著幾分嚴霜。
劉永錫被她看得都有點緊張,趕緊自我介紹道:「我是誠意伯府的劉永錫,我父親是操江誠意伯劉孔昭,我已經組織一支精兵強將專門護送娘娘與太康侯南下!娘娘,咱們得為長遠考慮,大明雖然危在旦夕,但所失者不過山陝與遼東,咱們只要到了南都自然可以日月重光,以東晉、南宋故事再造山河!」
太康侯張國紀也說起了這件事的具體緣故:「小誠意伯是劉伯溫先生嫡孫應襲誠意伯,前日劉伯溫先生特意託夢給小伯爺讓他護送我家嫣兒南下,當時夢中日月同懸引領著小誠意伯與嫣兒一同南行,日月同懸說明到了南都以後嫣兒自能擔當重任,而且劉伯溫先生不但把嫣兒交由小誠意伯護送南下,而且還給了小誠意伯一顆棗一顆桃,這棗一桃是早逃之意……」
他主動幫劉永錫補充了一些託夢的具體細節,大家都覺得太康侯說得非常有道理。
畢竟最初大家並不把劉永錫所說的日月同懸當一回事,可是現在既然要護送懿安張皇后南下,那情況就不一樣,都覺得日月同懸或許有著更深刻的含義,畢竟本朝正統朝就有過張太后秉政,萬曆李太后也同樣有過執政歲月。
說不定到了南都真能日月同懸的話,懿安張皇后就不定會變成懿安張太后,在座的諸位都將是真正的開國功臣,幾輩子的榮華富貴,在這種情況根本不用張國紀說些什麼,所有人都變成了最堅定的「張皇后黨」。
但是張皇后卻並不在意劉伯溫的託夢之說,雖然張國紀說得信誓旦旦,可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事情再多,跟她這個哀莫大於心死的寡婦又有什麼關係。
想到這張皇后不由微微一笑,眼神雖然帶著幾分黯然神傷,卻自有一種無限風情,她告訴劉永錫自己的真實想法:「小伯爺年紀太輕,份量太輕了!」
她見慣太多滄桑往事,所以能異常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爹爹決心把事情都託付給小誠意伯,到現在這個地步似乎也只能相信小誠意伯,但是小伯爺您太年輕,手上實力又太弱,南遷之事,當初宜興周延儒都沒辦成,何況小伯爺所仰仗的操江水師遠在南都,遠水難解近渴,現在的關鍵是南渡事宜具體怎麼操作?我需要一個答案!」
雖然劉永錫很想插嘴,但是張皇后卻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所以只能任由她把話說完,何況聽張皇后說話還是享受一種享受:「這件事既然是小伯爺主持其事,那么小伯爺得給我一個說服我自己的理由,畢竟現在有很多人主張南渡,不管實力、權力還是地位,他們都遠遠勝過小誠意伯,我為什麼要與小伯爺合作?」
連張國紀都沒想到張嫣這番話會說得這麼漂亮,而劉永錫也沒想到說服懿安張皇后的責任會落在自己身上。
而且從今天的接觸來看這位張皇后是個剛烈賢德的性子,想要說服她恐怕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而且張皇后說得沒錯,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他劉永錫都沒主持南渡大計的資格。
論地位,他只是個應襲誠意伯錦衣衛南鎮撫司正千戶,一個比芝麻還要小的小武官,論資歷,他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別說跟那些託孤老臣相比,就是張皇后都比他大了整整二十歲,而論實力,劉永錫雖然費盡苦力拼湊出百多號人,但都是些蝦兵蟹將。
懿安張皇后有更多更好更強的合作對象,為什麼要選擇看起來一無是處的應襲誠意伯劉永錫?
這將是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但是劉永錫並沒有一番大道理來說服張皇后,他只是講了一個自己聽說過的故事:「這方天地如此之大,張娘娘難道不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難道一輩子都只想看到仁壽殿的天空嗎?」
張皇后本來以為這個少年會用擺事實講道理用一大堆理由、數字、故事來說服自己,卻沒想到會說出如此簡單的一段話,而且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面話卻是徹底打動了她。
她本名嫣,小名寶珠,本來是符祥張國紀之女,十四歲前在開封老家照顧弟妹,閒下來的時光不是在讀書就是做女紅,日子雖然平平淡淡卻也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自從十四歲入宮開始,她張嫣幾乎只能看到紫禁城的這片天空,而信王入繼大統之後,作為皇嫂的張嫣甚至失去在紫禁城內自由行動的權利。
這些年她一直居住在慈慶宮內,為了避免外面的風言風語她幾乎沒踏出慈慶宮一步。
等到了崇禎十五年因為太子納妃的原因又改慈慶宮為端本宮,而她被趕出了慈慶宮遷往了仁壽殿。
從「慈慶宮」到「仁壽殿」的稱呼就知道她心裡有多少委屈,但是她還得裝出非常開心的樣子每天都望著仁壽殿的天空任由年華虛度。
許多人都以為她錦衣玉食享盡榮華貴,但是張嫣卻寧願過著相夫教子舉案齊眉的普通婦人生活。
她覺得自己內心深處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樸素至極的念頭而已,但這一刻一個女人二十年積攢下來的全部怨氣與欲望都因為劉永錫這句看起來簡單的一句話徹底點燃。
她覺得自己的命運是如此不幸。
熹宗皇帝在位的時候她是所有宮妃的敵人,魏忠賢與客氏都在攻擊她不是張國紀的親生女兒,甚至幾次掀起廢后風潮,當時她被嚇得幾個月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她也曾經替熹宗皇帝生下一個女兒,但這個女兒卻不幸夭折了,到現在她仍然是一個人孤芳自賞,連個值得託付的人都沒有,而且她跟熹宗皇帝只作了七年夫妻卻要為這個木匠一直守寡到現在。
等到信王入繼大統,她的命運就更不幸了,雖然她名義還是皇嫂,但是十七年的冷宮歲月卻是一日不如一日,連總管太監陳德潤都想非禮她,那時候她算是真正理解人走茶涼這個詞的含義。
而且這十七年來她雖然幾乎寸步不出慈慶宮,但最後還是被趕出慈慶宮遷往仁壽殿,更不要說她曾因幾句無心之語被今上逼得差點自諡。
想起自己幸福的少年時光,想起了一邊照顧弟妹一邊偷空習做女紅、閱覽經史的那些快樂光陰,看著三株桃樹長大的種種喜悅,還有那每次見到父親回家的喜悅,張皇后就覺得這世界如此之大如此精華,自己怎麼能錯過這最後的明媚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