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軍事> 朝為田舍郎> 第十二章 可見眾生

第十二章 可見眾生

2024-09-29 21:07:28 作者: 賊眉鼠眼
  人往往到了生死關頭才會特別豁達,赫然驚覺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身外物,當舍則舍。

  丁家兄弟果斷捨棄了房子這個身外物,被五花大綁關進了柴房,顧青和宋根生兩人合力將他們一個個拖了進去,再細心地將他們綁在房柱上,仔細地檢查了繩結,確定他們無法解開無法逃跑後,顧青這才回到院子中間。

  宋根生正在院子中間架起一堆乾柴,點上火,丁家廚房的兔肉取下來抹上豆油,撒上幾許粗鹽,最後將兔肉放在火上烤。

  顧青皺眉,然後眉頭漸漸舒緩。

  「以後烤肉做飯去廚房做,院子必須整潔乾淨,這次就算了,好好烤,我餓了。」說著顧青在宋根生身邊坐了下來。

  宋根生抿著唇不吭聲。

  顧青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像更怕我了?」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是。」

  「覺得我的手段太毒辣,太冷血?還是對丁家兄弟心生憐憫?」

  宋根生猶豫半晌,嘆道:「我此時已有些黑白不清了,我發現自己已分不清何為善,何為惡,對善惡又該如何處治……聖賢教給我的道理,眼下似乎都不合時宜。」

  剛剛整治了村霸,顧青此刻心情頗為愉悅,不介意跟某個單純的傻小子聊聊人生。

  「好,你心平氣和的回憶一下,今晚的事,我做錯了嗎?如果我做錯了,錯在哪裡?」

  宋根生語滯,從今晚顧青的房子著火到此刻,他的腦子一直很亂,今夜經歷的一切打破了他對世間善惡的清晰定義。

  他現在才知道,在他眼裡的好人顧青,兇狠起來比惡人還殘暴,當他揮舞著門閂毫不留情地砸到丁家兄弟腦袋上的瞬間,他那猙獰的面孔,漠視生命的眼神,無論如何都跟「好人」沒有絲毫關係。

  而平日裡為非作歹的惡人丁家兄弟,在顧青面前卻可憐得像兩隻落入狼窩的羊,他們哀哀求饒的樣子,痛哭流涕的樣子,跟那些老實善良被欺凌的村民沒有區別。

  所以,誰是善?誰是惡?

  「我說過,我已分不清善惡了。也無從知道你今晚所為究竟是善是惡。」宋根生嘆息,揉著發疼的太陽穴。

  顧青也嘆息:「以你的想法,最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反抗,如此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好人,我若是反抗,就與惡人一般無二,對嗎?」

  「我非此意,只是希望你懲戒惡人時,不要……那麼兇殘。」宋根生頓了頓,又道:「孟子云,『君子遠庖廚』,因庖廚殺生,君子不忍也,故遠之。心懷仁義,可不見殺生,就算是懲戒,也當給他們一個體面的懲戒。」

  顧青嗤笑:「君子吃肉的時候為何沒見他們不忍?吃得比誰都香,殺生反倒不忍了,這樣的君子不過是偽君子罷了。根生啊,孟子還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多讀書是好的,但莫讀傻了。」

  宋根生神情依舊迷茫,顧青與他說的這番話並未解決他心中的困惑,他也根本沒注意到顧青這個文盲為什麼知道孟子說的話。

  顧青卻不想聊了,這個話題太大,而且聊過以後並無意義,不能讓自己的碗裡多一塊肉,也不能讓自己多賺一文錢,如果哪天生活的狀態已經滿足了溫飽,在吃飽了撐著的狀態下,可以考慮重啟這個話題來消食。

  宋根生在思考,顧青在注視。


  注視宋根生正在烤著的兔肉,良久,顧青輕聲道:「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君子遠庖廚』這句話有毒……」

  宋根生愕然:「何出此言?」

  「君子若遠了庖廚,連只兔子都烤不好,你說君子跟廢物有何區別?」顧青氣定神閒指了指宋根生手裡的兔肉,道:「肉,烤焦了。」

  「啊!」宋根生跳了起來,將那隻死不瞑目的兔子拿離火堆,看著那隻烤得快成焦炭的兔子,宋根生一臉心疼和自責。

  「廚房裡還有,你再取一隻來烤,若再烤焦我便把你烤了,讓你親身體驗何謂『有靈魂的烤串』。」

  宋根生委屈地起身,剛走了一步,顧青忽然拽住他,下巴朝門口示意了一下,道:「等等,你先去開門,門外應該有不少人要見我。」

  宋根生一愣,快步朝大門走去。

  顧青喃喃喟嘆:「我已見過了自己,可見眾生了。」

  大門打開,門外的空地上齊刷刷站著許多村民,有老有少,為首一名六十多歲年紀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前方,頜下長須已半白,眼睛渾濁仍有光,瘸了一隻腿,站在人群前卻仍像一支折不斷的長槍。

  顧青一眼便看出這位應該是個百戰餘生的老兵。

  宋根生朝為首這位老人長揖行禮:「根生見過馮阿翁。」

  馮阿翁朝宋根生點頭笑了笑,目光很和善。看來宋根生作為村里唯一讀過書的少年郎,還是頗受人重視的。

  顧青也起身走向門口,朝馮阿翁行了一禮:「顧青見過馮阿翁。」

  顧青露面,人群頓時一陣躁動,有些膽小的人甚至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馮阿翁應是村中宿老一類的人物,顧青不認識他,但能看出這位老者性格剛強,只是年歲老矣,不復當年之勇,身上多了幾分遲暮之氣,石橋村種種不平事,他的年紀已無能為力。

  看不慣又沒辦法,很多人就是在如此矛盾的心情里走向生命的終點。

  馮阿翁神態很嚴肅,這裡原本是丁家兄弟的宅子,可裡面走出來的是顧青和宋根生,一向霸道的丁家兄弟卻不見人影,馮阿翁似乎並不意外。

  也許是剛才整治丁家兄弟時,倆貨的慘叫聲實在太高亢了吧。

  「老朽倒是走了眼,沒想到顧家娃子竟有如此膽色,好。」馮阿翁朝顧青點頭。

  顧青笑了笑:「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奮而反擊,小子給諸位鄉鄰添麻煩了。」

  馮阿翁眼中閃過一道奇異之色,認真地盯著顧青上下打量。

  馮阿翁是老兵,沙場上跟敵人見過真章,殘廢了一條腿僥倖活了下來。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恃力張狂的人,軍營里的袍澤和戰場上的敵人都有,可他從未見過顧青這種凌強之後仍彬彬有禮宛若溫良君子的人。

  打量顧青過後,馮阿翁的目光轉向丁家大門內的院子,道:「丁家兄弟被你處治了?」

  顧青搖頭:「治了,但留著命,人綁在柴房。」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裡面傳出一道憤怒的聲音:「打死他們!」

  「這些年受過丁家太多欺辱了,今日必討個公道!」

  「走!」

  顧青皺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神情愈見冷冽。

  情勢漸漸失控,馮阿翁忽然轉身面向人群,拐杖狠狠杵在地上,發出重響。

  一聲聲敲擊,仿佛敲在人們心上,人群慢慢安靜下來。

  馮阿翁冷笑:「平日裡被丁家兄弟欺凌不見你們出來反抗,今日丁家兄弟被顧青整治了,人被綁了,你們倒忽然有了討公道的勇氣,真有出息。想打死丁家兄弟,可以。你們先推出個領罪的人,丁家兄弟死後,自己去官府投案。」

  人群面面相覷,恢復了以往唯諾軟弱的樣子,沒人再吱聲兒。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