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捏女人這件事上,顧青明明那麼普通,卻又那麼自信。
馮羽多機靈的年輕人,在敵後那麼複雜又兇險的地方能混得如魚得水,他的智商和情商顯然是很高的,顧青的建議剛說出口,馮羽便覺得滿滿的不對勁的味道,仔細想想後果,如果真按顧青說的做,那麼馮羽的下場必然是被李劍九手刃親夫。
腦海里依稀浮現自己頭七時,王府院子裡辦道場招魂超度各種法事的喧鬧場面,李劍九身披孝服哭得梨花帶雨,李十二娘神情哀慟心裡卻在琢磨給愛徒安排下家,顧青仰天垂淚,哀嘆英年早逝,王貴捶胸頓足,跪在靈前細數世上多少失足婦女還未等到我們去拯救……
馮羽甩了甩頭,果斷決定忽視顧青的建議。
「要不顧阿兄先試試?」馮羽一臉狡黠地道:「您先對懷玉阿姐說,懷玉阿姐如果有了危機感,從此對您百依百順,而且絕不會提劍滿長安追殺那個小狐狸精的話,我便信了。」
顧青沉吟,下意識伸手打算捋一捋鬍鬚,結果發現自己太年輕,還沒長出鬍鬚,於是嗯了一聲,道:「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我們相忘於江湖吧。」
想了想,顧青又道:「你的傷已大好,婚事該辦起來了,回頭我讓懷玉籌備一下,保證讓你風風光光將李劍九娶進門,這次你面子大了,我請禮部房尚書做司贊,為你們主持大婚。」
馮羽驚了:「禮部尚書?這……有點過了吧?」
顧青自信地笑道:「一點也不過,房尚書對我們頗有好感,我的大婚就是他主持的,二婚也是他主持的,顯然我這輩子無論娶多少個婆娘,房尚書都心甘情願為我主持,既如此,我最好的兄弟大婚,請他來主持,想必他也是甘之如飴的。」
馮羽吃驚地看著他,久久無語。
看來顧阿兄不僅在拿捏女人方面普通又自信,在拿捏男人方面同樣普通又自信。
他這謎一樣的自信從哪裡來的?
「顧阿兄,我聽說您與萬春公主的大婚,房尚書死活不願來的,是韓介從他府里硬生生把他扛走,跟綁票一樣把他綁進了王府,您沒發現大婚那天房尚書一直哭喪著臉,如同主持喪事一樣晦氣得很嗎?」
顧青愣了半晌,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道:「謠言止於智者,你那麼聰明,不會相信這些謠言的,房尚書是禮部尚書,周禮漢禮什麼的,都非常有講究,房尚書對禮制一絲不苟,人家那叫嚴肅,叫專業。」
「不是啊,顧阿兄,我覺得……」
「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乖,回去睡覺,等我的好消息,最近沒事多練練腰力,洞房那天用得上,作為過來人,我有經驗。」顧青和顏悅色地道。
馮羽一臉呆滯。
顧青若有所思,忽然道:「說來也該給你個身份了,李劍九與你在敵後同甘共苦,如今功成名就,也該讓你們夫婦二人風光一下。」
馮羽急忙道:「顧阿兄,我對官職並無興趣,若顧阿兄不棄,我便以白身入王府幕賓,當個普普通通的謀士便好,平日裡領點薪俸與阿九過日子,若遇到大事我便為顧阿兄再出把力氣。」
「名不正則言不順,身份必須有。」顧青堅持地道。
沉思片刻,顧青道:「你的功勞非常大,安西軍能如此快速地平定叛亂,你在敵後的付出是關鍵,戰後安西軍的將領們都知你的事跡,對你也非常服氣,安西軍至今未設節度副使,便由你擔任吧,除此之外,你還需要一些名銜爵位什麼的……」
馮羽聽得愈發不自在,苦笑道:「顧阿兄,我真不需要這些,當初潛伏敵後,我也不是為了這些。」
「你可以不需要,但我不能不給,有功而不賞,別人會說我處事不公,對我的名聲也有影響,明白嗎?」
馮羽嘆了口氣,沉默了。
顧青沉思過後,道:「決定了,封你為安西節度副使,散騎常侍,諫議大夫,另外,晉藍田縣伯,賜紫金魚袋,完美!」
馮羽愕然道:「這個……就這麼封了?不上表請奏嗎?」
顧青搖頭:「要上表,不過只是走個過場,我要封的官兒,天子不敢不答應。」
馮羽長出一口氣,贊道:「顧阿兄霸氣。」
顧青斟酌著道:「說來安西軍的這些將領們也該封爵了,隨我南征北戰多年,立過赫赫戰功,終歸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回頭我擬個名單報上去,讓各位將軍們都高興高興。」
…………
奏報很快呈進了太極宮。
李亨接到顧青的請功奏報後,表情很精彩,時紅時青,雙拳攥得緊緊的,努力許久才忍住了衝口而出的髒話。
這份請功名單很長,上到顧青麾下第一大將常忠,下到神射營一個不起眼的普通軍士,就因為那位普通軍士在圍剿史思明叛軍一戰中,一槍擊中了叛軍的一名將領。
看著名單上冗長的名字,還有顧青特意在每個名字後面備註的應封官職爵位,李亨氣得雙手直顫。
在請功奏表上,顧青強烈「建議」常忠,沈田,李嗣業等將軍封侯,孫九石,馬璘,劉宏伯等將軍封縣伯或縣子,其餘的低級將領和普通軍士皆有升賞,一份名單數百人全都要封賞,可謂壯觀。
若換了別的軍隊,或許李亨不會那麼在意封賞,賞便賞了,終歸是自家的軍隊,自從安史之亂後,朝廷為了平定叛亂,以往特別珍視的爵位早已像不值錢的大白菜一樣到處亂封,就連在民間召集鄉勇抗敵的某位大地主,居然也被李亨封了個縣子之爵。
爵位本來已濫大街了,但李亨卻非常不情願給安西軍將領升官封爵。
這支早已對朝廷不忠的軍隊,沒剁了他們是因為實力不夠,今日卻還要封賞他們,李亨心中不知何等憋屈。
眼神噴火盯著面前的奏疏,李亨臉色鐵青緊緊咬著牙。
當年做太子時雖說也隱忍了二十餘年,但他也沒忍得如此辛苦。
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穿著紫袍的魚朝恩出現在眼前,手裡捧著一封書信,走到李亨面前輕聲道:「陛下,新上任的劍南道節度使高仙芝派人快馬送來密信,高仙芝和封常清已接管了劍南道兵馬,目前已率軍五萬向關中開拔……」
李亨一愣,接著大喜:「高仙芝已順利接管了劍南道兵馬麼?」
魚朝恩躬身笑道:「是的,據朝廷布在益州的眼線稟報,鮮于仲通原本不大情願交出節度使之權,後來高仙芝請出了聖旨,並帶了一百餘名親衛闖入節度使府,揚言鮮于仲通若不遵旨便立斬,鮮于仲通這才不得不交出了兵權。」
李亨喜道:「不愧是當世名將,高仙芝不負朕望,事情也做得利落乾脆,好,好!」
魚朝恩接著笑道:「不過鮮于仲通雖然交了權,但劍南道的蜀軍將領們似乎也不情願換帥,聽說軍中將士也鬧騰過一陣,後來高仙芝接管兵權後,拉攏了一批忠於朝廷的將領,利用這些將領麾下的兵彈壓了那些不服的將領,在軍中當眾斬了幾人,立了大威,蜀軍這才徹底掌握在高仙芝手中。」
李亨笑道:「高仙芝確實好手段,難怪父皇當年對他如此重視,就算後來失守了潼關,其責也不應在他,若此番勤王能打敗顧青,朕定將高仙芝奉以國士厚賞之。」
魚朝恩躬身諂笑道:「國難之時仍有名將願死社稷,國之大幸也,陛下洪福,定能安然度此厄難,再復盛世氣象。」
李亨大笑道:「說得好,魚朝恩,你可越來越會說話了,回頭賞你兩貫錢,算是得你一個口彩。」
魚朝恩急忙感激涕零狀謝恩。
李亨垂頭再看看面前的請功奏疏,忽然覺得一陣輕鬆。
「准了,都准了!」李亨大筆在奏疏上一揮,然後冷笑道:「看爾等風光到幾時,朕的勤王大軍所到之日,便是爾等滅亡之時!」
魚朝恩急忙附和道:「吾皇能忍一時之氣,而成千秋之功業,有繼往開來英主之氣象,縱比高祖太宗先帝,亦不遑多讓。」
李亨被這記馬屁拍得很舒服,不由得意大笑起來。
退出大殿,魚朝恩諂笑的表情漸漸收起,隨即目光變得陰沉。
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氣氛壓抑的大殿,魚朝恩嘴角露出一抹嘲諷般的笑容。
「大勢已去」這四個字,天下人皆已明明白白看在眼裡,唯獨宮裡二聖仍在做著誅權臣,復盛世的美夢,可笑,可悲!
轉過身,魚朝恩回宮裡的居所換了身尋常百姓的衣裳,然後匆匆出了宮門。
顧青王府內,魚朝恩仍然一臉諂笑,在顧青面前時刻保持弓腰的姿勢,言必以「奴婢」自稱,顯得非常卑微。
顧青饒有興致地打量魚朝恩,心中卻有些感慨。
為何古往今來的帝王都容易被身邊的宦官太監而左右情緒,直至最後被蒙蔽,被欺瞞,成了史書上痛罵千古的昏君暴君。
其實有時候還真怪不得那些昏君,主要是身邊的宦官太會說話,太會討好,當他們用一臉真誠的表情誇你好厲害,好激烈,奴婢幸福得要死了之類誇張的話語時,正常人很難保持淡定,通常都會沾沾自喜……
嗯?思維好像走進了奇怪的方向……
「劍南道的勤王大軍已開拔了?多久能到關中?」顧青含笑問道。
魚朝恩躬著身子道:「據宮中接到的高仙芝密報,此時劍南道五萬蜀軍已越過了秦嶺,快到梁州了,大約半月後會到長安城下。」
顧青笑道:「辛苦你了,這個消息很重要,回頭好好賞你,說說看,你想要什麼,我可斟酌一番。」
魚朝恩陪笑道:「殿下的話透著誠信,讓奴婢甘之如飴,奴婢什麼都不想要,只盼殿下江山鼎定那一日,讓奴婢能身邊侍候您,於願足矣。」
「你想多了,我身邊只要女人侍候。」顧青斷然拒絕。
魚朝恩急忙道:「殿下,宦官也有宦官的好處,服侍您的活計上,可比那些粗手笨腳的宮女強多了,哪怕您更衣如廁都能將您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顧青瞥了他一眼:「如廁怎麼侍候?幫我掏出來?扶出來?還是畢恭畢敬請出來?」
「下等人的事,奴婢不敢污了殿下的耳,但宮裡歷代帝王用宦官可都很順手的。」
顧青搖搖頭:「先不說這個,你回宮後繼續幫我留意天子的言行舉動,有消息馬上遞出宮,你頗受天子寵信,親自出宮風險太大,我已在宮裡布下了一些眼線,回頭我會讓他們與你接頭,你有消息遞出只需在宮中找到他們即可。」
「殿下為奴婢考慮周到,奴婢感激銘內,無以為報……」魚朝恩露出感恩戴德狀。
顧青靜靜地盯著他的臉,良久,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改投明主的心思,但這些逢迎阿諛之辭就不必說了,我與那些帝王天子不同,我喜歡踏踏實實做實事的,若真想我高看你一眼,就實實在在干點事出來讓我看看。」
魚朝恩一凜,表情終於不再誇張,而是嚴肅地道:「殿下的話,奴婢深深記在心裡了,奴婢定不負殿下囑託,為殿下實實在在多立幾樁功勞。」
「好,辛苦你了,回去吧。」
待魚朝恩走後,顧青走進了王府的書房。
偌大的書房內不僅有書架和各種擺設,正中還有一張碩大的沙盤,沙盤上是縮小了比例的關中縮略模型,上面標註著關中各個城池,道路,山川河流等,非常詳盡。
顧青走到沙盤邊,取過一面小小的白色旗幟,沉吟片刻,在沙盤上的秦嶺以東梁州城方向插下旗幟。
這面旗幟代表著高仙芝的五萬蜀軍,而沙盤上不僅僅只有這一面旗幟,在長安北面的隴州城附近,也插著一面白色的小旗,那是隴右節度使僕固懷恩率領的三萬隴右兵,還有河西節度使曲環的三萬河西軍,三支兵馬共計十餘萬,正朝長安城進發,對長安隱隱呈半圓包抄之勢。
值得欣慰的是,曲環的河西軍兵馬遲遲不見動靜,多日來都按兵不動,他確實遵照聖旨率軍開拔了,只是行軍之緩慢,行動之拖沓,簡直慢如爬行。
曲環的心思顧青大約明白幾分。
當初終究與顧青有過一段同營袍澤的情分,在平定叛亂的幾場大戰中,曲環的河西軍也曾與安西軍並肩而戰,如今戰友袍澤眼看要變成敵人,不僅是曲環,恐怕所有河西軍將士心中也是不情願的,所以開拔以後行軍才如此遲緩,為的就是拖延,不願與安西軍兵戎相見。
「該解決了……」顧青長長一嘆:「畢其功於一役,讓天下快些恢復太平,也好施展手腳,變法圖新,試試有生之年能不能開創一個盛世江山。」
神情凝重地盯著沙盤,顧青獨自一人在書房裡待了很久,走出書房時已是傍晚。
從王府後院出來,顧青叫來了韓介。
「派親衛去召集安西軍各位將軍,來王府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