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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章 宮闈夜宴

2024-09-29 21:11:28 作者: 賊眉鼠眼
  一片平靜的氣氛里,戰爭悄然來臨。

  顧青和李亨都別無選擇,局勢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無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後,是大唐歷代先帝的英靈,皇位傳到他這一代,他不能當亡國之君。

  顧青的身後是十萬安西軍將士,他若退一步,將士們身家性命不保,李亨舉起屠刀後不會對安西軍任何一個人留情的。

  一山不容二虎,世上只能有唯一一個王者。

  眾將在王府商議之時,長安城的另一角興慶宮裡,李隆基也在大宴賓客。

  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對大事來臨之前的預感總是很強烈的,李隆基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今夜他宴請的客人,正是北方世家子弟。

  以陳郡謝氏謝傳經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蘭陵蕭氏等等世家子弟皆在座。

  宮廷酒宴,瓊漿美食,歌舞撩人。

  太常寺的宮廷舞伎在殿內如狂風中的柳絮,扭動著纖細的腰肢,每一記眼眸流轉,都留下了嫵媚的餘韻,觀者無不心動。

  世家子弟們顯然都有著良好的教養,雖然心動,卻不形於色,他們仍正襟危坐,衣冠和儀態一絲不苟,宴上的每個動作仿佛都經過千百遍的演練,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處。

  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養,有見識,有頭腦,他們每個方面都是全面的,令人無法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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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坐在殿內上首,含笑注視著殿內的世家子弟們,眼中閃過一抹精明之色。

  一曲舞罷,舞伎們朝李隆基行禮,無聲地退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與諸位世家健兒難得一見,來,諸君且與朕滿飲。」

  謝傳經和眾多子弟們紛紛起身,恭敬地雙手捧杯,向李隆基遙敬一盞。

  擱下酒盞,謝傳經坐了回去,心中卻暗暗嘆息。

  安史之亂以前,他曾代表謝氏入長安朝賀天子,那時的李隆基何等意氣風發,與楊貴妃並攜而立,酒宴飲至酣處,李隆基披髮赤足而舞,楊貴妃在一旁為其羌鼓和之,絲竹迎之,博得殿內朝臣滿堂喝彩。

  今日的李隆基卻與當年渾若兩人,他真的老了,他的頭髮已白了大半,臉上的老人斑愈見明顯,後背已有些佝僂,端杯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重要的是,他的身邊已沒有了那位風華絕代的貴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滿堂歡宴中顯得愈發孤單寥落。

  一代盛世君王,終究避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

  李隆基渾然不知在座的世家子弟們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仍是當年那位開創了盛世的一代雄主。

  「諸位皆是千百年門閥的子弟,這些年大唐與各大世家有過爭執,也有過合作,但終歸互為輔成,唇齒相依,朕這句話,諸君以為然否?」李隆基捋須輕笑道。

  世家子弟一愣,飛快地面面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你的地盤你最大,你現在說太陽是方的我們也毫無異議。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隨即舉杯又朝眾人敬道:「來,為吾等百年基業互為輔成飲勝,願大唐國祚與世家根脈共依共存,不離不棄。」

  眾人又恭敬地飲盡了一盞酒,然後各自咂摸咂摸嘴,漸漸品出李隆基話里的味道不一般了。


  這……是在提前做鋪墊嗎?

  其實今日宦官登門相請時,各世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了。

  二聖臨朝,權臣酣睡於臥榻之側,如今的長安朝局複雜且兇險,李隆基雖已是不問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關李唐基業興亡,他也坐不住了。

  皇家需要尋找援助,世家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在民間有威望,在朝堂有勢力,在鄉野有號召,若要誅除顧青和安西軍,單單靠各藩鎮勤王兵馬恐怕是不夠的,各大世家的態度很重要。

  李隆基今日宴請,便是試探各大世家的態度,他想知道各大世家與顧青究竟已親近到什麼地步了。

  酒過三巡,李隆基與世家子弟們寒暄過後,這才緩緩說起了正題。

  「朕自即位以來,從來不甘只做守成之君,諸位當知,朕之前雖有父皇臨朝,但朕事實上是從武周接過的江山,遙想大唐立國之初,高祖先皇帝晉陽起兵,一聲號令,天下世家英雄莫不景從,短短一年余的時間,我們便推翻了暴隋,為天下臣民開創了大唐新氣象,那段日子,崢嶸而珍貴……」

  李隆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笑嘆道:「朕只恨生不逢時,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馳的年月,世人皆謂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嘗想當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帝與各大世家起兵滅暴隋才是朕真正嚮往的經歷啊……」

  見在座的世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語氣,道:「隋朝之時,我李家也是世家門閥之一,朕的李家,與各位世家先祖曾經同為袍澤並肩殺敵,正是因為各大世家同心協力,方才有大唐一百餘年氣象,才有這遠邁秦漢的盛世光景。」

  眾世家子弟起身紛紛附和,山呼大唐萬勝。

  李隆基無悲無喜,他露出世交長輩的姿態,語重心長地道:「天家與世家百餘年來皆是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雖說期間天家與世家多少有過齟齬和紛爭,積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歸,天家與世家終歸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內外交困之際,各大世家切不可妄信背棄,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話說到這裡,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面。

  不同於以往彎彎繞繞含糊隱晦的大人物表達方式,這次李隆基的話說得很直白,大約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關頭,話再不說明白些,萬一這些世家子弟理解錯了,可就是彌天大過了。

  世家子弟當然明白了,事實上在踏進宮門的那一剎,他們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

  可是,世家該如何選擇?

  李隆基的話有幾分道理,但天家與世家這一百多年來積累的矛盾恩怨,卻被他輕飄飄地一句帶過。

  事實上,一句帶不過。

  矛盾積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后時期,朝廷橫下心思要削弱世家門閥的影響,那些年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世家被武后的剛硬手段平滅,多少世家子弟淚流滿面,在朝廷大軍直抵家族門前時他們流著淚大聲誦讀聖賢經文,然後眼睜睜看著大軍破門,屠戮抄斬,一家一姓一學說,從此永遠消逝於世間。

  飽含了血淚的恩怨糾葛,豈是一兩句話能帶過去的?

  雖無國恨,確有家仇。

  李隆基聲情並茂地說完,他自認為走心了,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但是在座的世家子弟們卻紛紛沉默不語。


  他們不是家族的族長,無權幫家族做任何決定,但他們既然已坐在興慶宮的夜宴里,便要擔負起家族興亡的責任。

  氣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悅地皺眉。

  顯然剛才那番走心的表演並未打動觀眾,入戲的只有他自己,小丑也是他自己。

  李隆基咬了咬牙。

  看來光走心不夠,還要拿出真金白銀才能打動他們。

  唯有利益,才是永恆,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糾葛。

  「世家與國同戚,朕已決定,明年起取消科舉,朝廷選士從此只在世家之中取。」李隆基語氣堅定地道。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李隆基,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李隆基微笑道:「你們沒聽錯,取消科舉制,恢復大唐立國初年的世家門閥薦舉投行卷制,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世家薦舉所任,世家所舉,朕無不允者。」

  見眾人驚愕,李隆基趁熱打鐵,又道:「不僅如此,朕還決定,將大唐天下藩鎮擴充至二十個,增補的十大藩鎮南北各半,分賜予各大世家,朕允許世家於藩鎮內可募兵,可徵稅,可自決徭賦,可自決藩鎮之司法,刑名,牢獄,生殺予奪皆可,爾等可自成小國,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擁二主。」

  這句話的威力委實巨大,震得各世家子弟耳朵嗡嗡作響,半晌沒回過神。

  讓出的利益太大了,說是讓出半壁江山也不為過。

  世家分領十大藩鎮,從此司法,賦稅,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世家予奪,這根本就是效仿漢朝時的分封諸國。

  ……這位太上皇是老糊塗了還是不想過了?

  謝傳經目光閃爍一陣,率先起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李隆基頷首笑道:「你是陳郡謝氏的子弟吧?呵呵,儘管坦然受之,朕敢給,你們不敢要麼?陳郡謝氏……呵,聽說蜀州郡王顧青的正妃出身於陳郡謝氏?」

  謝傳經垂頭道:「名義上出於謝氏,實則是張九齡之子張拯與妾室所生。」

  李隆基哦了一聲,含笑道:「原來是妾室所生,呵呵,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人終歸認的還是正統啊。」

  這句話明顯話裡有話,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謝傳經聽懂了,卻不敢搭腔,隨著李隆基開出的這些條件,原本複雜的朝局更複雜了,謝傳經只不過是謝家留駐長安的代表,卻並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說的這些話,他只能原原本本派快馬傳回家族,等家中族長和宿老們商議定奪。

  宮廷酒宴散去,謝傳經和世家子弟們紛紛向李隆基告退離宮。

  眾人走出宮門後,不約而同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面面相覷,各自苦笑不已。

  宴無好宴,果然如此。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戰爭,關於算計人心和朝堂平衡這方面的功力卻是爐火純青,世上罕有敵者。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謝傳經身邊,輕聲道:「謝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條件,你如何看?」

  別的世家子弟也支起了耳朵,關切地盯著謝傳經。

  陳郡謝氏在如今的朝局裡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僅因為顧青是謝家名義上的女婿,而且謝家也是世家與顧青之間達成合作的牽線人。


  謝傳經穩重地笑了笑,道:「條件當然很誘人,至少當時我聽了以後很動心,傳到我謝家本族那裡,想必幾位老祖宗也會很動心……」

  王氏子弟頓時聽出了謝傳經話里的未盡之意,急忙道:「謝兄莫非還有別的說法?」

  謝傳經笑道:「若要我說,便莫怪我直言了,條件固然是極佳的條件,但是……我只有四個字評價太上皇提出的條件。」

  「哪四個字?」

  謝傳經斂起笑容,一字一字緩緩道:「鏡花水月。」

  眾人皆驚愕。

  謝傳經嘆道:「各位世交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從宮闈深處移開,抬眼看看天下吧。」

  「天子秘密調遣三鎮兵馬入京勤王,欲與顧郡王和安西軍決一死戰,各位平心而論,此戰勝負幾何?」

  眾人遲疑不語。

  王氏子弟猶豫地道:「宮裡還有三萬朔方軍,若與勤王兵馬裡應外合,安西軍恐怕勝算不大吧?」

  謝傳經冷笑:「勝算不大?君可知昔日潼關之戰,安西軍僅僅靠著神射營的五千將士正面節節推進,而十萬叛軍卻無一人能入神射營陣前百步之內,最終十萬叛軍兵敗山倒,不得不狼狽逃竄出關中,各位,安西軍僅僅五千兵馬便擋住了十萬叛軍,現在我問你們,此戰勝算幾何?」

  眾人震驚四顧,未敢言聲。

  謝傳經嘆道:「我陳郡謝氏為何敢在顧郡王和各大世家之間做這個牽線之人,難道我們不怕一旦朝廷滅了安西軍,我陳郡謝氏滿門上下皆有被抄斬之禍?為何明知後果還敢作為?」

  「因為我族中宿老早已判明,朝廷與安西軍必有一戰,而最終的勝利者,必然是顧青的安西軍無疑。」

  「顧青勝,安西軍勝,我陳郡謝氏便不是謀逆之世家,而是有擁戴從龍之功的開國功臣,是安西軍天下無敵的戰力給了我陳郡謝氏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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