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完畢。
屋外一片安靜。
狄進暗暗咧了咧嘴角。
怎麼說呢……不愧是你啊,這推理簡直太牽強了!
不過潘承炬的聲調激昂,鏗鏘有力,確實把書院的人都給鎮住了。
隱隱覺得不對,但對方講的似乎又有些道理,說不上來具體怎麼不對。
首當其衝的是三個嫌疑人。
那老者顯然不是郭承壽,眼中卻也露出憤怒之色,沉聲道:「縣尉平白辱我家公子聲名,實在不該!」
楊文才更是臉色青白交加,氣得咳嗽起來:「你才體弱……咳咳……污衊……咳咳咳!」
唯獨雷澄撓了撓腦袋,嘀咕了一句:「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那沒事了!」
狄進注意到,當潘承炬說出他判斷三個嫌疑人的理由後,雷婷婷同樣明顯地舒了一口氣,莫老也微微低頭,恢復成普通宅老的模樣。
從這家人的反應來看,雷澄莫非不弱?
那為什麼騎射課不及格?
狄湘靈也好奇了,低聲問道:「此處學子還有騎射?」
狄進低聲回道:「有,那是書院大課,人人都要參與的。」
宋朝的文人,上下班都是騎馬的,坐轎子一方面要承擔以人為畜的道德壓力,另一方面則會被譏諷為身體羸弱,遭到同僚瞧不起。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但凡有條件的書院,君子六藝里的「御」和「射」,當然不會全然拋下,束脩那麼貴,也有這方面的開銷。
直到程朱理學大興。
程朱理學在封建統治的需求下,歪曲了許多思想,遭到嚴重的污名化,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二程確實對儒學進行了簡易化的處理。
這對於平民來說非常重要,讓更多的人低成本地獲得知識,可也導致了越來越多的儒者失去了博雅的氣質,變成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形象……
到了那個時期,騎射課程是真的沒了,用體格強弱縮小嫌疑範圍的辦法,也根本行不通,因為書院裡的學子,大部分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書生。
在如今的時代,儒學還保留著貴族化、精英化的氣質,潘承炬才能用成績一目了然地判斷學子的體格強弱。
客觀事實說話,很有說服力。
但就在這時,狄進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潘縣尉,不知可否將騎射課的成績名錄,予我一觀?」
「此人是誰?」「我知道,是太原狄家之人,前唐宰相狄梁公之後!」「拿了匪賊的那位,聽說也要入書院進學了!」「這個同窗倒也做得……」
相比起學子和講師的側目交流,潘承炬就有些恨鐵不成鋼了:「狄仕林,你意欲何為?」
他之前也聽說了,雷老虎要以萬貫酬謝,此番再看狄家姐弟和雷家一起出面,自然認為對方還是被巨富拉攏了過去。
狄進誠懇地道:「潘縣尉,我此來亦為儘早破案,還書院以平和的學習氛圍,絕無偏私包庇之意。」
迎著對方明亮清澈的眼神,潘承炬遲疑了一下,擺了擺手道:「拿給他!」
很快,一沓單錄被衙役抱著,送到面前。
這個年代的成績單,當然沒有數字式的分數,也不是優良中差,更多的是師長簡短的評語。
讚譽誇獎,戒驕戒躁的評語,是最拔尖的學生;
指出不足,期盼改進的評語,則是優異和良好;
至於完全不合格,基本可以放棄的,評語反倒委婉許多,夾雜著幾句禮貌性的勉勵。
畢竟是貴族學院。
而從數量上看,這群學子或許不夠刻苦,但騎射成績還是普遍合格的,畢竟這兩者也與玩樂掛鉤,騎術不精,豈能鮮衣怒馬?
狄進大致看了一遍,將一張名錄抽出來,開口道:「雷三郎?」
雷澄愣愣地轉過來,拱手道:「是俺!」
「你騎射不合格,是根本不願上馬,也未開弓,但你並非身虛體弱,恰恰相反,以閣下之力,大多數人都未能及得……是這樣麼?」
眾人聽得愣住,有些則流露出嗤笑,這連馬都不敢上的小胖子比自己有力,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雷澄則撓了撓腦袋,下意識地望向妹妹。
雷婷婷給了個鼓勵的眼神:「三哥,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雷澄這才點頭,目光一掃,朝著不遠處的涼亭走去。
圍觀者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入亭中,攤開手掌,噗噗兩下唾沫,然後探手拿住石桌,猛地舉了起來。
輕輕鬆鬆。
「嘶——」
別說一眾學子和講師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潘承炬眼睛瞪得都要凸出來了。
收買先生把成績改好,只為了打腫臉充胖子,不被其他同窗恥笑的情況,他是見過的,這種故意把自己弄差的,倒是頭次見得!
你莫不是有病?
「咦……」
狄湘靈則目光一動:「這運力技巧,倒是有些熟悉,但不對啊,他不是姓雷麼?」
「好了好了,可以放下來了!」
狄進看出這小胖子功底非凡,但也沒想到對方神力至此,倒是名正言順:「由此可見,騎射課成績並不能代表身體強弱,潘縣尉對於案件的分析,確實……有理,可這般篩選,並不嚴謹!」
潘承炬皺起眉頭,平心而論,他雖然不屑於公報私仇,但發現雷家人有嫌疑,還是會下意識的有所偏向,誰叫雷老虎一副囂張惡霸的模樣。
但現在雷澄的表現,讓他無話可說,稍加沉默後,就承認了錯誤:「好!本官確實誤會了,你可以過去了!」
雷澄放下了石桌,活動了一下胳膊,走到人群中,雷婷婷趕忙拿出手帕,給這個哥哥擦了擦並不存在的汗,他頓時咧嘴笑了起來。
三個嫌疑人,去了一個。
楊文才見了趕忙道:「本公子也有話說!」
潘承炬看著這位將門之後,一指石凳:「你去抬一張石凳子起來,本官就不再疑你!」
楊文才沒聲了。
而郭家老僕卻道:「我家公子出身名門,自小才氣縱橫,精書畫,曉琴棋,擅詩詞,通歌賦,佳作頗多,可惜身體病弱,是打娘胎裡帶出的毛病,不知請了多少名醫,來到書院後,也是臥床居多,潘縣尉,何以因這般無謂的揣測,壞我家公子聲名呢?」
潘承炬冷冷地看了這老僕一眼,完全不予以理會。
古代縣尉斷案,就是有這般權力,他還是溫和的,稍有疑慮,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而這郭承壽仗著是皇親國戚,至今都沒有露一個面,哪裡會得到好臉?
外戚了不起麼?宋朝最不怕的就是外戚,大不了捅上去,看看誰敢包庇!
「吱呀!」
正在這時,屋子的門打開,仵作跨過火盆,走了出來。
眾人立刻往後退開,狄進站定不動,發現仵作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微微垂著腦袋,神情木訥,身上一股怪味。
潘承炬同樣是不太嫌棄的,接過屍格,目光一掃:「驗出來了,果然是在茶湯內下了鉤吻毒。」
鉤吻,聽起來陌生,但換個稱呼就大名鼎鼎了,十大劇毒之一的斷腸草。
民間被被稱為斷腸草的植物,實際上有數十種之多,可被公認毒性排行第一的,莫過於鉤吻,「半葉許入口即死,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卒」。
相較於此時的砒霜,是道家煉丹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粗加工品,還沒有到北宋後期奠定毒藥的位置,斷腸草確實是更權威的毒藥。
狄進的目光一直鎖定在眾人身上,雷澄正在和妹妹低聲說話,楊文才臉色難看,口中似乎自言自語,唯獨那郭家的老僕,面色則不可遏止地變了變。
潘承炬的視線也落了過去,冷喝道:「把你家公子的藥單拿出來,本官要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