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為何這麽說?」
中年大漢目露奇色:「怎麽突然提到要為罪臣脫罪了?』
狄進道:「我朝不比前唐,注重五姓七家之類的門第,娶妻娶賢,家世並不重要,即便父親大人結識的,是小門小戶的女子,也不至於如此為難,想來能影響仕途的,只有罪臣之女了!」
「不愧是我兒,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執掌河西!」』
中年大漢發出感慨:「你如果有為難的地方———-」
「沒有為難!」」
狄進毫不遲疑地道:「為了父親的千金一諾,哪怕是棄官不做,我輩土人也不該有半分遲疑!」
「恩?」」
中年大漢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似乎沒想到這位真的應承下來,不過狄進的話語還沒完:「但是—————這罪臣之女,恐怕牽扯甚大!」
中年大漢這才覺得正常,神色里多了幾分挪:「原來是有苦衷啊,我兒為何拒絕,為父要仔細聽一聽!「
狄進問:「這家娘子是獲罪之身,倒也無妨,問題是她家與「組織」有所牽連麽?」
中年大漢啞然失笑:「當然沒有,為父豈會將這等人介紹給我兒?」」
「可父親大人行走西域,多年未歸,當時這戶人家與『組織』無關,可現在呢?」
狄進沉聲道:「『司伐』此前扮作青羊宮的『上師』,偽造祥瑞,妖言惑眾,祭出了一塊『天命神石』,最後為遼國的元妃所得,這件事父親大人應該知道了吧?」
中年大漢目光閃動:「知道!」
狄進道:「此後又有自稱『司靈』的信件,利用原西夏世子李元昊的側室野利氏,宣揚我為河西宣撫使,如此種種,都不是江湖手段,而是官宦之家出來的,才會想到的辦法!」
中年大漢頓時皺起眉頭:「這似乎有些武斷吧,誰說我們江湖行走的,就不能使用如此手段?」
狄進道:「確實不能斷言,然搜尋這等潛伏已深的賊人,本就如大海撈針一般,但凡有線索,都必須跟進!實際上,父親大人還未歸來之前,我已經讓機宜司仔細調查那些罪臣,如今父親大人恰好說起,我倒是愈發地肯定,這個判斷沒錯了!』
中年大漢的表情再度變化,緩緩地道:「原來是這麽回事,看來是為父疏忽了-—--」-只是罪臣流放,天南地北,即便是機宜司,也沒辦法準確查到是哪一家吧?」
「確實無法準確查到,但有的時候,為了天下蒼生,國朝穩定,不得不行殺伐之事!」
狄進輕輕嘆息,旋即斬釘截鐵地道:「偽造祥瑞,挑撥太后與官家母子不合,此乃動搖國本,罪臣本就有過,如今罪上加罪,自是稍有不妥,就有錯殺,
勿放過!」
「什麽!」」
堂內猛地一靜。
與外面炮竹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
燭火之下。
「錦夜」和狄湘靈都一個激靈,異地看向狄進,中年大漢則再次不笑了。
「錦夜」最是震驚。
據他所知,這位年輕的經略相公從來不將打打殺殺放在嘴邊,反倒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能活人性命就活人性命,因此「祿和」也羅才會死心塌地投靠對方。
現在一個性情寬和的人,居然揚言有錯殺勿放過,到底是嘴上的威脅,還是真的會趕盡殺絕?
狄湘靈同樣也很驚訝,但馬上又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娘的!早該如此了!
冒認父親本就是不死不休,編造指腹為婚之說更是歲毒無比,偏偏事關親長,不得不投鼠忌器!
狄父回歸,自始至終都有許多破綻,經不起細緻的推敲,問題是年紀輕輕的經略相公,又做下了多少壯舉,無數人心裡既忌憚又嫉恨,正愁沒有藉口呢,現在孝道人倫的把柄送上門來,那還不高興得大肆宣揚?
狄湘靈知道弟弟正是清楚這點,才會一直默默等待時機,並且尋找機會刺激對方。
如今「錦夜」的出現,讓對方露了一個破綻,提到了罪臣。
而狄進之前懷疑過「組織」的高層,有罪臣的背景出身,但那時是純粹的猜測,屬於廣撒網,現在對方一提,就成了佐證,基本可以肯定,這群賊子與曾經的罪臣,有所關聯,還不抓住這個破綻?
而且正常的滅人滿門,即便身居高位的宰執,都無法隨心所欲,倒是地方上的地頭蛇更容易做得悄無聲息。
但那些流放罪臣不同,歷朝歷代的流放者都屢遭虐待,如果上面特意打了招呼,更是生不如死,這群傢伙死傷多少,從來沒人真正在意過!
「你冒認我父,我就讓那些罪臣全家死絕,看誰更投鼠忌器!」
狄湘靈想到這裡,眉宇間已是生出清晰的殺意,惡狠狠地瞪了過去。
「看來我犯了個錯誤啊!」」
中年大漢沉默片刻,仔仔細細地將狄進打量了一遍,好似重新認識了眼前這個年輕俊逸的朝堂要員,再度笑了起來:「好!好!你真的很像他!」
這個笑容又與平日裡那個樂呵呵的模樣不同,眉眼尖銳,氣質凌厲,有著咄咄逼人的侵略性。
「錦夜」心頭一緊,汗毛豎起:「就是這種感覺,此人是『司命』,真的是『司命』!
狄湘靈的鬥志則瞬間昂揚,舉起銅,指了過去:「你不裝了?」
狄進則平和地道:「像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中年大漢的大手把玩著酒杯:「我聽說了你們的事蹟時,並沒有異,只覺得理所應當!因為他當年其實就是這樣,聰慧過人,天賦絕頂,不過好練武,不喜讀書,想要從軍入伍,朝廷又與遼國講和了,北方再無戰事可打,所以才耽擱了下來,始終無法振興門!」
狄湘靈握住銅的手陡然繃緊,心中五味雜陳,眼眶險些一紅。
對方說的,是真正的父親,狄元靖!
這個人果然認識狄元靖!
狄進面無表情,只是擺出聆聽之色。
「你姐姐是手狠————.」
中年大漢指了指狄湘靈,再看向狄進:「你是心狠!年紀輕輕,身居高位,
卻能潔身自好,聲名極佳,外人無論怎麽嫉恨你,都找不出指責的地方,倒是因為你久久不娶妻生子,不孝的聲音漸漸大了,當然這本也無妨,你應該早就算計好了何時娶妻吧?你這樣的人,仕途晉升,步步為營,對於世間之物,有種超然之態———」
說到這裡,他眼中又露出那種極為奇特的喜悅,以一種古怪的語調道:「太上忘情!就該如此!就該如此!」
狄進起初聽著評價,只是默然,聽到最後,不禁怪異地看了對方一眼,開口道:「閣下沒事吧?」」
「哈哈!我無事!當然無事!」」
中年大漢恢復過來,大咧咧地抱起雙臂:「你們有沒有想過,遠行之人,其實可以直接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狄湘靈的臉色沉下:「你可以試試!』
「呵!我當然可以試試,現在的你,還打不過我!』」
中年大漢笑容又恢復了豪爽,語氣里則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到時候朝廷通緝,畫像貼出,幷州的左鄰右舍認出,?那不是某位相公的親父麽----豈不更加百口莫辯?」
狄進淡淡地道:「區區栽贓,僅是一時之痛!』」
中年大漢倒也承認:「不錯!我原本希望的是長久之痛,但沒想到你這個當官的兒子不認我也就罷了,連女兒都對我一片冷漠,看上去早就防備,唉!可惜啊可惜!」
狄湘靈罕見地有些心有餘悸。
事實上,如果不是狄進早早跟她開誠布公地交談,講明利害關係,她還真的不會那麽快地懷疑對方。
畢竟有的時候,人不是不知道真假,只是不希望知道真假,盼著遠行未歸的父親,真的能夠安然無恙地站到面前。
當局者迷,便是如此了。
「如今看來,終究是奢望啊!』」
中年大漢原本也有著這個想法,此時遺憾地搖了搖頭,又笑道:「可這個局,也僵持住了,我們今日終究要一起守歲,你們倆總不敢撇下老父親吧,我知道周圍沒人,才會說剛剛的那些話,到了外面可不認哦!對了,狄總鏢頭,你也別派人攜重金去西域,搜尋醫師了,我不會讓你們找到證據的~」』
狄湘靈面色立變,馬上意識到自己派出去的人手怕是凶多吉少,冷冷地道:「好!好啊!那我親自去一趟西域又如何?」
「你親自去,當然可以,但西域諸國林立,想要找到真正的人,一年內是絕對回不來,如果要個兩三年之久,不也誤了長風鏢局的事麽!」
中年大漢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年夜飯,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何必呢-——·
不如我們各退一步?」」
狄進安坐,淡淡地看著他。
中年大漢沒有得到回應,再度夾了一口菜,終於放下筷子,第三次收起笑容,正色道:「狄進,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用這副面容『死』去,到那個時候,你來日身居高位,權傾朝野時,也再不用擔心,有人會以父親之名,要挾連累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