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門前的訪客紛紛散去,門後又有一群人迎出,狄進見狀即刻下馬,上前行禮。
來者是狄元昌,狄元靖一輩的長兄,如今并州狄氏的族長。
「六哥兒!六哥兒越來越出息!光耀門媚!光耀門啊!」
狄元昌滿臉激動,抓住狄進的手就不鬆開了。
想到當年冬至祭祖時,狄氏各房族人從各地趕來,零零散散不過三十多位,那副衰敗的景象,
再看看如今門庭煊赫的場面,這位大伯頓時老淚縱橫。
其實封疆大吏同樣威風,然河西路確實貧瘠,此前剛剛收復,很是動盪,在許多人眼中不是什麼好去處。
而權知開封府就不一樣了,這是天下矚目的高官重臣!
狄進扶住激動的大伯,帶著他往家中走去,噓寒問暖了一陣後,講到了此次請家中長輩來京師坐鎮的關鍵:「父親當年的事情,還要向大伯請教!」
「六哥兒,認親乃天大的事情,你之前就該讓老夫去河西,不可顧念其他啊!」
狄元昌正色道:「老夫當時還真以為三弟回來了,沒想到啊沒想到,竟是賊人居心回測,假冒認親,哼!現在有老夫在,絕不容許他們以假亂真,顛倒黑白!」
他是真的上了心。
狄元靖這一脈,之前與家族的關係就不深,更偏向於江湖之風,後來狄湘靈年紀輕輕,也用鐵在并州打出了威名,以致於家中不少人都挺懼怕這位十一娘子。
等到狄進高中三元,光耀門媚後,再是懼怕的也得來沾光了,而恰恰是因為這種心理上的威鑷,至今沒有出魚肉鄉里,敗壞聲名的惡徒狄元昌不敢為狄湘靈說親,更擔心日後狄進娶妻後,疏離本族,此前便千挑萬選,將同輩的狄佐明、狄國賓、狄尊禮送來京師,聽候調遣,結果又出了狄尊禮的事情,險些夥同外人,出賣族兄。
親兄弟的感情若不妥善維持,都可能逐漸淡薄,何況親族,狄元昌自是十分焦急,此番從并州來到京師,是真的很希望能在狄元靖的事情上幫到忙,所以馬上表態。
「有大伯在,我便安心了!」
狄進笑笑,介紹了弟子呂公孺,又將其他親屬安排妥當後,告別眾人,朝著書房走去。
穿過雕欄畫棟的長廊,在假山、水池還有花木錯落有致的分布中,是一座極為典雅的書房,還未入內,就有種賞心悅目之感,
而此時一道略顯削瘦的身影,已然靜靜地侯在外面,恭敬行禮:「相公!」
狄進微微頜首,帶著他邁入書房,桌上已然擺好了冒著熱氣的氣飲,清淡悠然的香藥味蒸騰,
縈繞在房中。
狄進將滋補養身的飲子遞過去:「輝博!這段日子辛勞了!」
此人正是楊文才,接過後品了一口,展顏笑道:「為相公奔走,是文才之幸,當不起辛勞二字!」
如今狄進的幕僚已經不止這一位,在河西投效的不下數百人,從中自然可以選出一批能人幹吏。
不過那些人由於更適合當地漢番混雜的環境,如今大多留在了興州,日後再作提拔,唯一跟著來到京師的,就是楊文才。
事實上以楊文才在河東河西的功勞,完全可以得舉薦獲官身,成為一名正式的朝廷官員,狄進原本也是準備這樣安排的,但楊文才竭力要求繼續追隨,才將他帶入京師。
準確的說,是楊文才先行一步,和林小乙等人整理宅邸不同,他打探的則是京師官場上的消息。
此時狄進安坐,楊文才立刻取出一部小冊,娓娓道來。
首先,從前面幾任權知開封府說起。
當年進京趕考,權知開封府的是陳堯咨,陳堯咨卸任後是鍾離瑾接任,鍾離瑾後是陳堯佐,陳堯佐後是王博文,王博文後是寇,如今寇卸任,才到了狄進。
事實上也沒過去多少年,開封府衙就已經換了這麼多任主官,看似奇怪,實則正常。
宋朝初期的三位開封府尹,太宗趙光義、魏王趙廷美和真宗趙恆,能在這個位置上任職很長時間,培養勢力,而朝臣們的權知開封府,基本就沒有能做滿一任的。
最短的甚至沒上任就給換了,大部分上任都不滿一年,長的也就兩年,如之前的陳堯咨,干滿兩年,晉升入兩府,已是很了不得了。
這個職務確實不好做,明面上權知開封府事,是掌京畿賦役、聽斷獄訟、屏除寇盜及勸課民眾,但實際上,處於這個位置的,關鍵在於能否理順京師錯綜複雜的權貴脈絡,平衡局勢,既能讓吏治清明,又不觸動各方深層次的利益,
這也基本可以視作入兩府為宰執前的一場關鍵考驗,如果能在權知開封府位上幹得漂亮,才更有資格定國策,佐政事,上輔君王,下安黎庶,因此名相往往都有權知開封府的官場經歷。
而從每一任權知開封府的政績裡面,也能看出朝堂的許多風雨,交雜其中。
狄進自然不會掉以輕心,細細聽著楊文才的稟告,同時腦海里不斷回憶起北宋權知開封府的諸多名臣,從他們的執政風格裡面,提取出可以作為參考的因素。
如寇準,咸平五年五月,以刑部侍郎權知開封府,當時京師的政務刑案很多,寇準善用諸多屬官,分別派遣任務,使得他們都能盡職盡責。
如薛奎,天聖元年四月,以龍圖閣待制權知開封府,為政嚴敏,擊斷無所貸,人稱「薛出油」,即這位的任上,那些放貸的都要把油水給乖乖吐出來。
如范仲淹,景佑二年十一月,以天章閣待制權知開封府,內剛外和,決事如神,京師百姓便有稱頌,說「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
如鄭,寶元二年八月,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此人機智敏銳,擅於決斷,遇事果敢能行,從一個小吏馮士元處追查,牽連到包括宰執在內的數位高官要員,鄭毫不徇私,甚至直接逮捕了呂夷簡之子呂公綽、呂公弼,但由此也得到了「憑氣近俠,用刑峻深」的評價,士民多怨之。
如包拯,嘉佑二年三月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立朝剛毅,權貴斂手,吏不敢欺。
歐陽修接任,以翰林學士知開封府,承包拯威嚴之後,簡易循理,京師亦治。
以上基本是正面例子,也有不少反面例子。
不巧的是,前面幾任大府,治下都不太平。
「鍾離待制因母被賊人所害,悲慟病逝,政務移交陳相公;」
「陳相公治開封府衙一載有餘,以剿滅無憂洞為首功,其餘政務平平,倒是因其父已先權知天府,時以為榮,傳頌頗多;」
「王待制繼任,諸事繁雜,數月方得理清,然半載未到,就卸任外放,知秦州。」
「寇直閣繼任,治下有案,有一人毆打妻子致死,太后震怒質問,寇直閣以國朝律法為由,強行赦免了此人的死罪,死者的親族不服,屢屢在府衙外哭鬧,京師百姓多有非議————.」
狄進聽到這裡,目光微動,開口問道:「案發是什麼時候?」
楊文才道:「天聖九年二月,去年年初。」
狄進又問:「太后關注此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楊文才道:「就在案發後。」
「那就是北伐之前,太后欲袞服祭祖之際!」
狄進馬上意識到,這起案件的判決,已然不是案件本身那麼簡單。
太后關注毆妻致死案,權知開封府卻硬生生頂著,赦免了其夫,背後的角力自不必說。
而現在寇卸任,由他接過開封府衙的主官,這起民間影響惡劣的案子,是否還有後續,就很難說了。
楊文才等待這位思考完畢後,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此事在京師議論紛紛,我擔心等相公上任後,有心之人鼓動親眷繼續鬧事,到時候無論如何處置,都不妥當———」
狄進點了點頭:「除此之外呢?」
「其餘的便是些頑疾,如借貸之風再盛,京畿吏治多有敗壞,方才外面的那些拜訪者,也多與京畿各縣大族有關———
說到這裡,楊文才頓了頓,又低聲道:「相公,機宜司的提舉和兩位提點都已換人,分屬不同的派系,如今內部紛爭不休,我們想要辦事很是不便———」
「機宜司內部的事務,外人不要插手!」
狄進知道他的意思,直接道:「你若是缺少打探消息的部下,去往外城長風鏢局,請那裡的公孫二娘安排人手便是。」
楊文才有些惋惜,卻也不再動那邊的心思:「屬下明白!」
機宜司換屆,對於用慣了這個諜報機構的人來說,自然影響不小,原本許多事情都可以交給機宜司來辦,現在則難免束手束腳。
不過狄進從來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不能缺了機宜司就施展不開了,長風鏢局同樣是眼線和幫手,對於京畿地區的市井消息,更加了如指掌。
再關心了一下原本任職的三司情況,狄進心頭有了數,吩咐了楊文才幾件事,然後去往後院練武,再沐浴更衣,躺下休息。
明日沒有朝會,但狄進同樣需要早起。
因為他將以權知開封府的身份,至垂拱殿,得太后與官家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