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新任的大府是三元神探,當年懲處駙馬的那位,還記得麼?他一定會為你們做主的!
「待會鬧起來,狠狠的哭!」
「來了來了!」
當一襲緋袍的年輕官員,策馬朝著開封府衙的門口而來之際,幾道身影閃入巷子裡,被他們教唆了許久的一群百姓,則膽戰心驚地走了過去。
狄進眼尖,早就發現這群人,神色平靜,目光一轉,又落在匆匆出門的書吏身上,開口喚道:「陳書吏!陳書吏!」
書吏側頭一看,頓時露出大喜過望之色,顛顛迎上:「狄三元!哎呦,真是狄三元回府了!」
這話說的,好似狄三元回到了他忠誠的開封府。
事實上,當年狄進在京師備考時,就是常常出入開封府衙的,跟上下胥吏都混熟了,高中三元魁首時,這些胥吏更是覺得,有朝一日這位會端坐在開封府衙的正堂,成為這座天下第一城的主官。
可他們原本以為,至少要到十年後,有的年老的胥吏,則是等自己的兒子接了班,才是這位狄三元作主。
結果萬萬沒想到,大府才換了幾個啊,就輪到這位了?
書吏能被認出,自是興高采烈,就準備將狄進往府內引I,卻見這位翻身下馬,倒是主動迎向不遠處一群人,態度溫和地開始問詢。
那群百姓本來有些畏縮,發現這位官人和顏悅色,頓時七嘴八舌地述說起來,還有一位好漢哭倒在地,嘶聲哀豪:「我的孩兒,被活生生的打死,好慘!好慘吶!」「求狄三元為俺們作主啊!」
「唉!這位初入府衙,怎的就碰上了這事?不妙!不妙啊!」
書吏趕忙退開幾步,眼觀鼻,鼻觀心。
「陳書吏,將他們領入刑房,若有冤屈,寫明狀紙吧!」
等到狄進安撫好百姓,又走了過來,書吏抓緊時機,趕忙往前湊了湊,低聲道:「大府!這些人是一起舊案的親眷,來府衙好多回了——」
「我知道!」
狄進對著他笑了笑:「此案的詳細,太后多有關切,官家亦有決斷,這起案子已經不僅僅是我們開封府衙的事情了!」
「啊?那還有誰的事?」
書吏愣了愣,一時間滿頭霧水,卻也只能領命,將這群百姓朝著刑房領去。
狄進則駕輕就熟地走入府中,一路上多有熟悉的胥吏上前恭敬行禮,而當他這位新任主官來到正堂,已然有兩位身穿緋袍的判官候著。
「下官龐籍,黍為開封府衙判官,拜見狄大府!」
「下官陳執中,喬為開封府衙判官,拜見狄大府!」
判官之位,初為開封尹副貳,後設開封少尹二人,若遇他官領尹事,改少尹為判官,這個位置在京師固然稱不上重臣,但外放出去是可以任一路轉運使的,地位絕對不低。
而這兩位,也是歷史上仁宗朝的名臣,
龐籍今年四十五歲,是大中祥符八年的進士,在夏的舉薦及幫忙下,調任至開封府,為兵曹參軍,等到薛奎權知開封府時,又被舉薦為法曹,後來的升遷軌跡則發生了變化,在提前到來的宋夏戰爭里,龐籍也至陝西,立下功勳,回京後就擔任了開封府判官,比起原歷史上擔任這個職務,
要早了幾年。
陳執中今年四十三歲,是真宗朝主管國家財政達十餘年之久的宰執陳怒之子,這位不是進士出身,十幾歲就以父蔭而得官職,更是標準的帝黨,早在真宗朝,他就乞請立趙禎為太子,雖然真宗只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已經去世,不立趙禎也沒其他人可立,但因為這件事,仁宗後來一直對他很是寵遇,引為心腹。
「呼呼!」
相比起兩位好整以暇的判官,兩位身穿綠袍的推官,趕來的就比較匆忙了。
「下官葉及之,拜見狄大府!」
「下官謝松,拜見狄大府!」
這兩位推官就沒什麼名氣了,但葉及之很年輕,大概也就比狄進年長几歲,顯然也是進士及第,才能得穿綠袍,如此年紀就任開封府衙的推官。
至於謝松則是最年長的一位,相比起葉及之氣喘吁吁地趕到,他微微低著頭,快步而入,存在感卻是最低。
判官和推官,四位屬官抵達正堂,開始行新官上任的大禮。
狄進坦然受之,卻也知道這四位,誰都不服他。
寇準權知開封府時,可以將手下的屬官拿捏得服服帖帖,因為寇準早就在太宗朝當過樞密副使,又為參知政事,後來到了真宗朝再為京師主官,那還不是上下服,規規矩矩。
別的四入頭則沒這份待遇,當年陳堯咨坐鎮開封府時,以他那剛至堅毅的脾氣,魔下判官朱昌、王博洋,推官呂安道、謝立禮,也就呂安道一人對陳堯咨馬首是瞻,其他三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甚至有時候公然陽奉陰違。
國朝京師,錯綜複雜,別說官員,就是吏胥背後都可能站著人,誰都不懼誰。
再看如今的狄進,執政班底還在偏遠的河西,京師裡面並無什麼人手可用,倒是熟悉一批胥吏,可別看現在火熱巴結,真要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又有一套對抗上命的巧妙法子。
所以狄進受了主官之禮後,立刻提到了剛剛的事情:「我方才至府衙外時,遇到了陳氏一家,
控告其婿王七毆打陳氏女致死,至今不受懲處..」
眾人聞言,齊齊默然,表情都有些微妙。
狄進的目光卻已經挨個落了上去:「此案是天聖九年二月所發,不知諸位當時是否在職?」
龐籍嚴肅的聲音率先響起:「在職與否,都不該推託責任,此案家屬既至今仍有疑慮,便是我等之責!」
「說得好!」
狄進頜首:「既有民怨,便是地方官吏之責,況且京師乃首善之地,欲安定朝野,更不容有絲毫懈怠,此案的相關詳情,諸位是否都已明了?」
龐籍沉聲道:「案卷老夫已看過,更走訪過兩家,記錄清晰無誤。」
葉及之和謝松點了點頭,陳執中則雙目熠熠,看向這位年輕到讓人妒忌的主官:「依狄大府之意,是欲重審此案了?」
重審,其實就意味著推翻。
而官場上前後兩任,往往都不太對付,不然也不會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俗語,燒起火來是為了立威,這立威的對象,恰恰是前任留下的班底,因此人走政息之事常常發生。
可一上任就拆前任的台,尤其是直接推翻前任審斷的案子,卻也極為少見。
當年京師滅門案,呂夷簡留下的是未破案的懸案,被陳堯咨後來破掉,那還好說,呂夷簡起初痛恨狄進,也沒準備與陳堯咨為難,但如果呂夷簡已經給出斷案的結果,陳堯咨再推翻,兩位宰執可就結下大仇了。
同樣的道理,現在這位國朝最年輕的大府,剛剛上任第一天,就提及前任經手的要案,怎麼看都是過於激進的表現,到時候且不說寇下不了台,御史都有話說。
權知開封府事,是那群言官最喜歡盯錯處的位置,陳執中還挺期待的。
可狄進面容平和,語氣淡然,所說的話語卻不吝於石破天驚:「此案確要重審,不過並非是我開封府衙一處斷案,而是由刑部、大理寺、審刑院協同辦理!」
四位屬官齊齊愜住,
龐籍聲調上揚:「狄大府之意,是要三司會審?」
陳執中的嘴角則忍不住溢出一絲弧度:「這未免有些——」
「小題大做?」
狄進用了一個明朝才有的成語,正色道:「人命大如天,刑案無小案,絕無小題大做之說!何況此案關乎律法與人情的衝突,恰恰是一個探討《刑統》的契機!我朝的律法,至今還與前唐一致啊,我輩士子豈能坐視?」
龐籍身軀一震,立刻道:「此言大善!」
唐宋律法,在書面上幾乎是一致的,但落到實踐處,其實又大不一樣。
畢竟唐朝還是高門士族掌權的社會,哪怕這個自魏晉南北朝以來極其興盛的階層,已經走向了窮途末路,可也依舊把持著上升渠道,依舊由他們制定著社會運行的各種規則。
而宋朝的階級流動性,遠遠超過唐朝,寒門貴子的比例固然不多,卻有占據要職者,再加上宋朝的儒學百花齊放,各種思維衝擊,從律法條文到具體的判詞可以看出,執法者頗多靈活,裁決往往對弱勢群體有利。
不僅如此,宋儒還很看不起前唐高門執政,他們認為自己是通過科舉公平公正地選拔上來的,
而唐朝的科舉懂的都懂,所以此時此刻,龐籍目光大動,立刻予以附和。
「藉此案修訂《刑統》?」
陳執中臉色則是變了,葉及之和謝松乾脆懵了。
這層次拉得有點高,讓他們猝不及防啊!
「太后和官家聖明,已然應允,想來兩府的文書不日即將送達!」
狄進則往正堂一坐,露出親和的笑容:「此事由我開封府衙主導,上下一心,我等可要精神點,不能丟了份,讓刑部、大理寺和審刑院看了笑話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