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公兄!次公兄啊!你怎麼就要去了啊!」
看著虛弱昏睡的寇,陳執中眼眶大紅,露出悲痛之色。
前任權知開封府寇的卸任,既不是進位兩府,也非外放出任,而是年邁體弱,臥病在家。
生病也有恢復的可能,可今日陳執中登門拜訪,只到了屋前,就被一股濃濃的藥味熏住,再到了榻前,瞧著那位昔日主官的模樣,已是時日無多了。
陳執中是真的有幾分傷心了。
他和寇鹼是有私交的。
劉娥執政期間,有一個功績就是交子正式在蜀中發行,這是古代第一款真正意義上的紙幣,但既然是首次,發行之前免不了出現問題,
交子起初是民間私發的,鬧出了許多亂子,當時益州知州就是寇,他認為交子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導致民心不穩,於是一邊要求交子鋪速速給儲戶兌現,一邊逼迫當時最大的富商關閉交子鋪,從此不得再發,並上奏中樞,請求徹底廢除交子。
交子在蜀中出現,本來就是銅錢稀缺,鐵錢沉重,實在不便於交易,這樣一刀切的政策,顯然是不行的,許多商品交易無法進行,百姓怨聲載道。
朝廷也意識到不妥,讓薛田代之,薛田就很有經濟頭腦了,建議朝廷收回交子發行權收並進行管理,這樣官府能賺取利潤,民間也能得到便利。
劉娥本就是蜀中孤女,雖然從小窮得盪氣迴腸,但畢竟是家鄉,便認可了這份提議,由此世界上第一張正式發行的官辦紙幣在成都誕生,朝廷還備下三十六萬貫為準備金。
如此一來,交子正式發行,依舊在寇任上,可知情者都清楚,他在裡面扮演了一個並不光彩的角色,寇本就依附丁謂,天聖元年丁謂又已經倒台,此後仕途就很是挫折,直到回京入三司,
恰好是陳氏在背後出了力。
所以此前權知開封府衙時,寇和陳執中關係莫逆,作為同樣的帝黨,狠狠地下太后的面子。
太后要殺的,他們就要保!
那個小民的罪過無所謂,扼制太后的貪慾,維護江山的正統,才是身為臣子最應該做的事情!
所以陳執中對於狄進的所作所為極其不滿,同樣身為受官家提拔大恩的臣子,就該堅定不移地站在官家一邊,而不是模稜兩可地修訂什麼律法,籍此討論倫理綱常!
那是他一個年輕小輩配做的事情?
不過陳執中也知道,身為判官的自己,沒法與主官正面抗衡,這才來拜訪前任,結果看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寇,心頓時涼了。
他目光閃爍著,緩緩退出屋子,就開始尋找寇的子嗣。
寇家子與他一樣,都不是科舉入仕,而是以父蔭得官職,平日裡就有些不學無術,正好讓其替父出面!
可轉了一圈,沒找到人,倒是發現自己的妻子謝氏,帶著婢女,從後宅的另一個門走了出來。
陳執中趕忙上前,壓低聲音急問道:「寇家大郎呢?你沒有遇到他們夫婦?」
謝氏輕聲道:「他們被寇老夫人喚走了,寇家已經在準備歸鄉的後事———」
「這就要歸鄉了?」陳執中變色,眉頭緊鎖:「你不好好勸勸?」
謝氏低聲道:「老夫人主意已定,如何勸得?」
陳執中大為不悅:「那我帶你來有何用?」
謝氏垂下頭,本就憔悴的臉上更見哀色。
陳執中卻已經懶得理會這個險些讓自己無後,又不能助益政事的無用婦人,拂袖道:「走!回府!」
寇和陳執中的家都在太平坊,陳執中的府邸更是身為宰相的父親傳下,位於最核心的地段,
待得剛剛入府,卻見一位花枝招展的婦人迎上:「相公回來了!」
此女頭戴花冠,眉心點著艷色花鈿,裙擺搖曳,那顧盼生姿的模樣放到皇宮的嬪妃里都不遜色,與謝氏素淡的衣裙形成鮮明的對比,身後更有一眾僕婢前呼後擁。
可偏偏謝氏是妻,這位張氏的身份只是一個妾室。
眼見陳執中神情不太好看,謝氏又一副決決之色,張氏眼角挑了挑,趕忙上前勾住陳執中的手:「相公辛勞了,快來我屋內飲茶!」
陳執中唔了一聲,被裊裊婷婷的愛妾拉著,直接進了張氏的林棲閣,迎面就見前唐詩人張九齡《感遇》懸於堂中,「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而一個購學步的孩童,正在這篇佳作下轉悠著,他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露出幾分笑顏。
陳執中的正妻謝氏生了兩個女兒,另外納的兩個妾室生的也是女兒,年過四十依舊沒有子嗣,
不知去大相國寺祈了多少次願,拜了多少尊菩薩,終於在去年,張氏為他生了一個寶貝兒子。
如此還有什麼嫡庶之分,這可是他陳家的獨苗苗!
眼見主君歡喜,張氏嘴角又露出一絲得意,趕忙趁熱打鐵:「相公,寇公的病———」
陳執中道:「你探得的消息是對的,寇指望不上了,他家的那個老婦也準備帶著子孫回鄉,
避得倒快!」
張氏眼波流轉:「那—————姐姐可曾勸住?」」
陳執中哼了一聲:「她只會吃齋念佛,家中操持都遠不如你,在外還能說得動誰?」
張氏滿意了,她聽說寇的老母親是個趨吉避凶的,早就準備帶著子孫避開這是非之地,才提議讓謝氏去勸說,果然無功而返,輕輕嘆了口氣:「主君切莫這般說姐姐,她還是很用心的!」
「休提那無用的婦人!」
陳執中煩躁地擺了擺手,倒是看向自己的愛妾:「你從哪得來的消息,連寇家內宅的事情,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張氏笑著道:「妾身哪有這本事,還不是那些市井之徒,慕相公的威名,前來府邸投靠?都是下人問的話,妾身想著為相公分憂,才特意記下呢!」
陳執中滿意了:「你真是一把操持內務的好手,自打你接手府中的事情,家裡不僅寬裕了許多,還有了這些好處,明日薛府之宴,我也帶你去赴宴如何?」
「當真?」
張氏大喜過望,撲到陳執中懷裡:「相公對妾身真好!」
陳執中擁著她,卻又叮囑道:「你畢竟是妾室,到了薛府後,還是要謹慎些的,別往那些古板的誥命老婦面前湊,知道了麼?」
張氏眼裡閃過厲色,嘴上卻很溫柔地道:「妾身明白!明白!」
陳執中接著道:「你在薛府可以留意一人,天聖八年的狀元郎,薛家的新女婿,王拱辰!他娶的是薛三娘子,你若能在內宅見到他們夫婦,替為夫遞個話!」
張氏目光一亮:「妾身上次見過三娘子,她對妾身很是客氣呢!」
陳執中清楚,這種宰執家的娘子,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心底里卻不見得瞧得上一個妾,但也頜首道:「那位狀元郎也是得官家賜名,如今入館閣,能辦事了,他們夫婦是善的!」
善不善,陳執中其實根本不在乎,關鍵是將狄進從河西調回來,陳執中沒資格帶頭,卻也是出了很多力氣的。
身為曾經的東宮心腹,他十分忌憚這個新冒頭的官家親信,生怕自己的寵信被對方分薄了去,
再加上如今帝黨節節勝利,終究忌憚於太后的反撲,便一起促成了這個計劃。
但陳執中萬萬沒想到,狄進一封奏本讓兩府不敢輕舉妄動,最終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了他一個權知開封府的高位,直接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還提出了編修刑律。
現在他湊過去就是服軟,不湊過去又肯定是很快靠邊站,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更失望的是,寇一家用不上了,只能看看王拱辰那邊能否得用了—·
當然,最關鍵還是薛奎,那位參知政事從袞服祭祖起,就堅定地反對太后,如今儼然是帝黨的頭面人物,再加上年歲老邁,對於陳執中造不成威脅,他自是希望薛老相公能出面,好好壓一壓那個小輩的氣焰!
張氏辦事確實得力,第二日夜宴,尚未回府,便中途鑽入陳執中的馬車內,興沖沖地道:「相公,王直院應下了!」
「哦?」陳執中露出喜色,卻又有些懷疑:「這般乾脆?」
張氏道:「妾身看得出來,這位王直院很是痛恨那位狄大府,薛三娘子想要遮掩,都遮掩不住呢!」
陳執中這才放心,撫須笑道:「狀元之間也是相輕啊,兩人僅隔一屆,如今的地位卻是天差地別,王拱辰豈能忍得下這口氣?他準備怎麼辦?可曾提及薛相?」
張氏聽得夫郎急切的問題,切實地感受到那個人帶來的壓力,低聲道:「王直院說了,薛老相公已有關照,讓他發動年輕同僚,引經據典,上言論列,展開一場朝議辯論!」
「朝議——辯論·——?」
陳執中聞言喜色卻陡然凝固,喃喃低語片刻,失聲道:「不好!王拱辰怎的這麼蠢,竟看不出來,他的岳父,薛相幫的不是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