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狄進聞言,都不禁愜了。
或許對於天下來說,寶神奴是一個籍籍無名之輩,史書中也不可能對於此人有半點記錄。
但這個契丹人自淵之戰時南下,早年收服群弓,借無憂洞地利創辦乞兒幫,又一手建立了架構完整的「金剛會」,滲透進京師各個階層,甚至連太宗嫡子八大王都有牽連。
可以說在謀細的領域,他的成就是極高的。
當年若是轟轟烈烈地戰死,或許也頗為壯烈,哪怕互為敵手,也值得敬佩。
而生擒之後,數度審訊,寶神奴單單是渤海密藏,就編出了三個版本,又引出「組織」,最後與「禍瘟」做了獄友,同樣也算是能人,沒有丟份。
正因為這樣,狄進才會來此一行,就是看看他是否還有更多關於「組織」的線索,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死訊:「屍體在何處?」
楊佐有些茫然:「這個小的就不知了———
狄進語氣平和:「那你怎麼知道寶神奴已死?」
楊佐解釋:「此前大提點關照過,寶神奴是牢房內的重犯,必須嚴加看守,我前天去牢房內提審另一個犯人時,便突然想到了這個契丹賊子,朝著牢房深處走了走,卻發現最裡面的那間空出來了,問了獄卒,說是寶神奴幾日前發了重病,還未等到大夫趕來,人就沒了—」
狄進道:「可有詳細記錄?」
「這———」
楊佐壓低聲音:「這段時日機宜司亂的很,早已不是劉提舉、大提點和雷提點在時的模樣了,
便是有文書屍格記錄,恐怕也不能完全當真!」
狄進並不意外,微微頜首:「我已知曉,你們自去忙吧!」
徐良和楊佐心頭感動,清楚這位是不想讓自己難做,畢竟他們還要在機宜司討生活,但對視一眼後,又異口同聲地道:「小的願同狄相公一起!」
這些機宜司的精銳,不少都是從禁軍裡面選拔出來的,這點和當年的皇城司一樣,不過機宜司給的工錢十足,不比皇城司那般吝嗇,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漸漸的只能去撈偏門,魚肉百姓。
可惜好日子沒過幾年,原來的三位上司調走後,他們這些被選拔出來的精銳禁軍,再度靠邊站,又淪為之前那個給不足軍餉,要去當泥瓦匠賺錢過日子的苦哈哈。
由奢入儉難,兩人實在不甘心!
此時曾經的上司靠山,如今的權知開封府當面,正是個大好時機,不如搏一搏!
「好!走吧!」
狄進欣賞於這種闖勁,機宜司要的就是這樣的好手,不再多言,邁開步子。
三人很快來到牢獄前,穿過兩扇厚重的大門,正式進入陰氣森森的牢獄裡。
京師不少機構都有自己的牢房,連御史台都有,但若論規模之大,關押的人員之多,罪責之重,自然是機宜司一騎絕塵。
漸漸的,在外面就有了「死牢」之說,號稱進來後便是死路一條,甚至生不如死,多少江湖子都畏之如虎。
但此時,當狄進三人走入,迎面也就是一名獄卒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呼吸間竟還帶著酒氣:「誰啊?都這個時辰了——呦!狄三元!狄相公!」
說到最後時,他身子一激靈,酒已是醒了,身子也猛地挺直。
狄進聽到這個稱呼,就知道此人定是老人,獄卒確實不易更換,面無表情地朝裡面走去。
獄卒緊張地屏住呼吸,一路跟隨,然後越來越緊張。
因為狄進的目的地明確,正是最裡面的牢房。
果不其然,到了牢房外,就見裡面空空蕩蕩,一個犯人都沒有。
「人呢?」
聽到那平和的聲音,獄卒卻不爭氣地打了個酒隔,然後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訥訥地道:「回狄三元的話,那個契丹人,死—-死了!」」
「哪一日死的?怎麼死的?」
獄卒低聲道:「六日前死的———他死時,不是小的當差—————
這回狄進都未開口,楊佐已經喝道:「這等要犯,逝於牢內,所有獄卒都是逃不開干係,徐十三,你敢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準備欺瞞狄相公?」
「哎呦!小的哪敢啊?小的真的沒當差,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告訴相公————都告訴相公!
那獄卒捶胸頓足,趕忙回答:「那個契丹人是半夜病死的,當時是高頭兒當差,知道是要犯,
本來是準備去太醫局請大夫的,但根本沒來及,就斷了氣!」
狄進道:「屍體呢?」
獄卒道:「送去後院了,韓提舉親自指定了件作,驗了屍體!」
自從《洗冤集錄》刊布天下州縣後,驗屍的效率大大增加,最關鍵的是百姓也有了相關的意識,如果堂官貿貿然把屍體下葬,而不是按照書中之法勘驗,那就會被人議論,是否草菅人命,與兇手同流合污云云。
若是再有當地的士子上告,那可是推脫不了的罪責,所以現在驗屍是地方查案必須的步驟,而不像以前草草了事,隨意定奪。
地方上都是如此,京師里更不可能貿貿然將一具重犯的屍體隨意處置,必然是經過驗屍步驟的可驗歸驗,準確程度卻要因人而異,畢竟件作難尋,不可能因為一部《洗冤集錄》,就讓這個職業井噴。
所以狄進問道:「是讓田件作驗的屍體麼?」
田件作即田缺,最初是開封府衙里最摸魚的件作,後來被激起了上進之心,成為了機宜司的專用件作,家傳技藝不可小。
獄卒想了想,卻搖頭道:「不是田件作,倘若是田件作驗屍,他會來牢房親自查看,尋找是否有血跡和嘔吐之物,這次的件作沒有來·」
「不是田缺驗的屍?」
狄進腳下移步,來到隔壁的牢房,發現是奄奄一息的「禍瘟」癱在裡面,身上的臭氣飄出好遠,再看向另外幾間,末了又問道:「僧人悟淨呢?」
「那位悟淨大師啊!」
獄卒露出尊敬之色,別看他這副模樣,每年可都上大相國寺敬香呢,因此語帶虔誠地道:「大師自河東回來後,就在牢內著經,小的不敢打擾!不敢打擾!」
狄進知道,那並非著經,悟淨還沒有那樣的文化水平,不過這位大徹大悟確實有許多心得,由此記錄下來,也可留於後人。
獄卒接著道:「七日前,大相國寺又來人相請,悟淨大師依舊不願離開,是韓提舉入內,跟悟淨大師談了談,他才隨著大相國寺的高僧一併離開了!」
「七日前?寶神奴是六日前死的,這麼說來,悟淨剛剛離開牢房,寶神奴就病死了?」
狄進目光一凝。
寶神奴本來就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自從被抓後,起初還有些不甘,想要跟自己斗一斗,隨著心裡的秘密被越扒越乾淨,精神日益衰敗,再加上本就是個殘疾,生了場病,一命嗚呼,並不奇怪。
但現在這樣的死法,就很奇怪。
他這麼一問,獄卒似乎也感到不對勁,縮了縮脖子,乾笑道:「小的,小的不知!」
狄進剛要再問,腳步聲起,一位面容富態,身穿綠袍的中年官員,帶著幾個陌生的人手,走了過來:「下官韓忠選,黍為機宜司提舉,拜見狄大府!」
狄進看向這位姍姍來遲的機宜司主官,打量一番後,眉頭揚起:「韓提舉有些面善—-不知閣下與韓公?」
韓忠選面色頓時變了變,聲音不自覺地沉下:「韓公正是在下族兄!」
兩人所說的韓公,是原并州知州韓億,與狄進理念不合,更厭惡資序不足的年輕小輩,想任河東路經略安撫使,結果未能如願,直接被調走的那位,此人的兒子韓綱,後來倒是在河東帥司效命過一段時間。
而現在的韓億,以尚書工部侍郎之職,同知樞密院事。
如今兩府宰執又有變動,之前的樞密使楊崇勛由於北伐失利,大名府內的表現又將其外強中乾的嘴臉完全暴露,於是連京師都沒回,就與夏一樣判了軍州鎮守,再加上趙稹乞骸骨,晚節不保地退休,一下子空出了多個位置。
兩位宰相依舊是王曾和呂夷簡,晏殊回歸兩府,由御史中丞進參知政事,陳堯咨進樞密使,范雍入樞密院,為樞密副使,而與其同列樞密副使之位的,便是韓億。
原歷史上的三年後,韓億也晉升為了兩府宰執,但那是官家提拔的,因為他與太后不對付,出使遼國時曾經被外戚劉氏坑過。
可這一回,韓億原本仕途黯淡,卻突地轉入兩府,是太后提拔的。
狄進得知這個消息,倒是有些異,這位「相見恨晚」的韓公,怎麼就墮落到成為太后黨了呢?
當然,以韓億的性格,也不可能真就淪為太后黨,只能說是捲入了帝黨與太后黨的風波,成為了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
而此時的機宜司提舉韓忠選,則是韓億的族弟,以韓億原本的性格,想來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族親沾上諜探機構的,現在也無奈認了。
所以韓忠選提及韓億時,表情才不好看,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麼?
狄進當然不會客氣,機宜司能有今日的規模和能力,他在其中也花費了不少心血,結果上一任官員卸職才多久,原本得力的精銳全部靠邊站,已經有了烏煙瘴氣的趨勢,他點出身份後,即刻問道:「寶神奴之死是怎麼回事?」
韓忠選怒意收斂,回答道:「這個契丹賊子就是病死的,聽聞此人是狄大府所擒,狄大府若要查看屍格,下官馬上派人送來!」
狄進不置可否,再度問道:「寶神奴的屍體現在何處?」
韓忠選露出義憤之色:「這契丹賊子害了那麼多我朝子民,難不成還要厚葬?自是驗完屍體,
丟入城外歸墳了!」
「拋屍亂墳崗?」
狄進皺眉:「考慮過假死的可能麼?」
韓忠選面色再變,聲調上揚:「狄大府所言,下官無法認同,寶神奴的屍體由件作親驗,確定死亡,如何會是假死——..」
『韓提舉不必激動,我只是說一種可能!」
狄進抬起手,制止了後面的話語:「所幸寶神奴死了僅有數日,算上你們驗屍拋屍,也就是這四五天的事情,想來這麼短的時間,就算拋屍在亂墳崗,也有蹤跡可尋,現在速速派人,將屍體尋回,仔細勘驗,以安眾心!」
頓了頓,狄進的面容首度沉下:「倘若尋不回,有鑑於這是一位曾欲謀害官家生母,狡猾多變的諜細首領,我就不得不作出最壞的打算了!讓這樣的賊人安然脫身,韓提舉可知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