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神奴的《南朝雜記》,有可能在趙允讓手中?」
韓忠選與韓綱溝通失敗,安排人手去往韓府的同時,自己則第一時間跑到開封府衙,呈上信件。
狄進看完後,目光微動,望向韓忠選。
韓忠選立刻主動地道:「稟大府,下官已派徐良和楊佐,帶著一隊精幹人手,跟隨韓水部回府中,尋找寄信之人!」
狄進目露讚許:「做得不錯!」
這件事韓忠選來做最合適,由他吩咐的話,則難免有公報私仇的嫌疑。
只是看不出來,此人倒有決斷,敢與韓億翻臉。
「這一步走對了!」
韓忠選則是心頭一喜。
韓綱的拒絕,讓他愈發清楚,想要兩面逢源是辦不到了,那與其在韓億處受氣,最後還鬧得個裡外不是人,倒不如跟定了眼前這位。
一念至此,韓忠選乾脆道:「大府,下官要不要多派些人手,找出這個寫信的門客!」
「不必!」
狄進卻毫不遲疑地道:「書信之言,只是揣測,豈能擅動宰輔府邸?韓提舉,我知你破案心切,但有些分寸,還是要守的!」
韓忠選眨了眨眼晴,揣摩了一下這位的語氣,覺得是真心的,而非反話,趕忙道:「是!下官領會得!」
狄進確實是真心的,如果他想,藉此機會就能拿下韓億,可有時候,太早地把並不強大的政敵幹掉,對於自身而言,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比如歷史上的呂夷簡與范仲淹,前者一直壓著後者,但將范仲淹貶黜出京的過程中,也消耗了大量的人望與威信。
以前圓融謀劃,長袖善舞的宰相,徹底引發了各方的忌憚,結果被罷了相位,若非西夏擾邊呂夷簡又留有後手,恐怕也難以復相。
狄進與韓億的關係,當然不同於呂夷簡和范仲淹的交鋒,但也有可以參考的地方。
此時拿下韓億,本就是年輕得過分的權知開封府,再輕而易舉地把老臣鬥倒,就顯得鋒芒太露了,到那時,群臣恐怕是真的要將他視為權臣嚴防死守。
反倒是留著韓億,這個威脅不大的對手在中樞,有個明面上的來回較量,符合各方的期待,也利於目前的朝局。
同樣由於韓億已經明面上跟他不對付了,其他人反倒不好公然出手,不然群起而攻之,就會有人為他這位西北功臣鳴不平了。
韓忠選當然不知道這些考慮,只覺得這位行事當真與眾不同,從不咄咄逼人,不愧是三元魁首出身的君子,反觀自己的大兄,連半分退讓都不肯,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狄進不準備因為這一封信大鬧韓府,卻對於信件的內容很是關註:「對於上面所寫,你怎麼看?」
韓忠選定了定神,實話實說:「下官以為,聽著像是真的,但趙節度絕不會認——.」
韓忠選固然地位不高,但接手了機宜司後,也知曉了不少秘聞。
比如天聖五年初,八大王的獲罪,就是與這伙遼人諜探息息相關,畢竟宗室子弟雖然在國朝沒什麼大的權勢,但等閒也動不了他們,除非是通遼叛國的罪名!
有了八大王這個前車之鑑,現在趙允讓如果承認,遼人諜探首領的秘錄在自己手裡,那不就相當於承認了自己心懷回測,與敵國有染?
趙允讓還是入過宮,曾經有過繼承皇位的機會的,身份更是敏感,當然也就更不願意沾上這些事端。
狄進道:「出於個人考慮,我不願意相信趙節度會私藏這等秘錄,但查案不是猜謎,講究的是真憑實據,如今既然有了線索,必須詢問一下相關之人!」
韓忠選目光一亮:「下官拿著這封信件,去拜訪一下趙節度?」
狄進道:「你去探望一下道全,看看趙節度的兩個兒子,是否在他的治療下恢復健康,順便將此事告知。」
「明白!」
韓忠選匆匆離去,還未等到放衙,又匆匆回來。
這次身後跟了兩個人。
一個是背著藥箱,面色紅潤的道全,另一位則是眉眼沉悶,氣質嚴肅的中年權貴,趙允讓。
「趙節度!」
見到狄進起身,趙允讓快步迎上,露出感激之色:「我兒在孫大夫的聖手下,如今已痊癒,此行是來拜謝狄大府的!」
「不敢當!請!」
狄進知道他來此,肯定是有要事,伸手一邀,韓忠選自覺地停下腳步,道全則去拿茶水,待得進了後堂,書吏差役早已退下,只剩下三人。
「說來慚愧,早該向狄大府拜謝,我卻拖到今時!」
趙允讓品了一口茶,嘆息著道:「實在是我兒回去是回去了,卻被賊人迷了魂般,我也連連噩夢,苦不堪言吶!」
狄進目光微動:「噩夢?」
趙允讓警了站在旁邊的道全一眼:「這事我已請教過孫大夫,本以為是憂慮所致,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夢中所見,至今歷歷在目,醒來後還有相應———」
狄進適當地露出異之色:「哦?這倒是奇事,願聞其詳!」
趙允讓回憶著,緩緩地道:「我最初做噩夢,是兩個月前的一日午後,夢中迷迷糊糊,與人起了爭執,毆打起來,對方人多勢眾,我不敵,便一路逃回自家院內,中途不慎丟了一隻鞋,待我猛然驚醒後,再看床前,果然丟了一隻鞋,我親去後院尋找,竟是在夢中所丟的地方,分毫不差!」
狄進微微眯了眯眼睛:「確實奇異。」
趙允讓澀聲道:「自從那日後,諸如此類的怪夢,做了有四五個,每每夢境所見,都與醒來後的事情相合,漸漸的我也信了!而就在那一日,我夢到了兩個哥兒在滿是佛像的寺廟裡,牽著一個人的手,消失在拐角處,我追上去呼喊,他們卻怎麼都不回頭!醒來後,就聽到下人惶急地入內稟告,三哥兒和六哥兒在大相國寺內走丟了—
這番話說出後,旁邊的道全面露異色,顯然他應該是聽過了,沒有什麼異,但表情還是很古怪。
狄進的目光也閃了閃,突然問道:「此次夢境之後,趙節度還做過新的關於令郎的夢麼?比如他們平安歸來?」
趙允讓身軀一震,瞪大眼睛:「狄大府如何知道?不錯,那之後,我又夢到兩個哥兒各自躺在榻上,先是閉著眼晴,一動不動,過了許久,突然睜開,對著我笑,說不日後就將回來,讓我放心等待!我願意相信,信他們能回來·———」
狄進由此想到了推官葉及之的判斷。
葉及之認為,趙允讓對於兒子被綁架的反應很古怪,催促府衙尋人更像是例行公事,沒有父母應有的關切與慌亂。
如果葉及之的感覺是對的,那麼就可以推測,此次宗室子綁架是自導自演,比如當年并州雷老虎之女綁架案,又或者是綁架之人已然跟趙允讓通氣,約定了條件,會將兩名宗室子交還回來。
結果沒想到,趙允讓是因為做了夢,認為夢中兩個兒子能平安回來,現實也是如此,才會心裡踏實。
狄進想了想,對於夢境沒有貿然發表看法,問道:「那《南朝雜記》,趙節度可有印象?」
趙允讓斷然搖頭:「沒有,我從未見過那個契丹諜細,於夢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此人,更不知什麼《南朝雜記》!」
狄進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既如此,趙節度要說的,就是這些麼?」
趙允讓嘆息道:「正是!我沒想到的是,我兒歸來後,口念妖言,傳得人心惶惶,更牽扯到前朝之事,狄大府有三元神探的美名,我思來想去,都不該對你隱瞞,故而來此告知·——.」
說到這裡,趙允讓起身,恭敬行禮:「拜託狄大府了!」
狄進正色道:「我定盡全力!」
目送對方離去的背影,狄進轉而看向道全,露出徵詢之色。
道全有些無奈:「公子,我只會看病,別的也分辨不出,更不知這位皇親國戚的奇夢之言,到底說的是不是真的———」
「晝無事者夜不夢,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至於夢境所見,映照現實,自是荒誕!」
狄進說到這裡,眉頭揚起:「而且他所說的夢境,我聽得很是有些耳熟!」
畢竟是曾經在館閣一杯茶坐一天的儲才,狄進回憶片刻後,馬上記了起來:
「前唐有部雜書《聞奇錄》中,記錄了前唐宰相鄭昌圖的一則故事,說鄭昌圖登第那年,住在長安城裡,晚上到庭間納涼,夢見被人毆打,用繩子綁緊押出春明門,到一座石橋上,才得以脫身,他甩掉腳上穿的那雙紫羅鞋,急忙跑回家,這才從夢中醒來。鄭昌圖很困惑,對兄弟們講了,
而床前果然丟了一隻鞋,白天他讓人去石橋尋找,真的找到了丟失的那隻鞋—」
道全這下不迷糊了,恍然大悟:「這和趙節度講述的夢境好生相似!」
「來源便在於此了!」
狄進笑了笑:「夢中奇案,案中奇夢,如此新奇,又事關宗室,看來得寫一份子,稟明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