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駕到!」
當趙禎的車來到廣親宅前,提前半個時辰接到消息,匆匆前來迎接的宗親們,眉宇間依舊帶著幾分愣然。
他們與這位年輕的天子自不陌生,逢年過節,壽辰慶典,宮內都會相聚,但對方親來北宅,卻是頭一回。
再結合如今官家與太后的相爭,不少人忍不住浮想聯。
莫不是宗室出頭的日子來了?
趙允讓位於其中,跟著一群叔伯兄弟上前行禮,臉上卻無激動,眼神裡帶著幾分沉思。
然而見禮之後,趙禎的視線一掃,很快落到了他的身上:「三哥安好否?」
趙允讓趕忙拜下:「臣當不起官家此稱!」
趙允讓是太宗之孫,商王趙元份第三子,確實可以這麼稱呼,但按照嚴格的規制,是肯定不會這麼叫的,除非關係特別親近。
「快快請起!」
所幸趙禎打小脾氣溫和,跟誰都很親近,此時則發出感慨:「數月不見,三哥瘦了許多,兩位哥兒如何了?朕如今膝下也添了子女,亦知為人父的感受,他們被救回,便是萬幸,三哥切不可過多憂慮啊!」
趙允讓抬起頭,露出感激之色:「官家掛念,臣銘感五內!」
趙禎道:「何須如此?走,帶朕去看看兩位哥兒!」
此時旁人也看出來了,官家此行居然是為了趙允讓,不禁十分異。
這位的兒子回來後神神叨叨,連宗室子弟都不願意接近,生怕引了晦氣上身,沒想到官家絲毫不顧忌,反來探望。
有如此仁德的統治者,確實是子民之福,作為宗室,也不希望看到那心狠手辣的老姬主政,一時間都圍繞在身側,左右恭維著,一起朝著趙允讓的府邸而去。
還未入府,就聽得經文念誦之聲遙遙傳至,還有一股氣味飄出。
趙禎眉頭揚起:「這是哪家的檀香,倒是好聞得很!」
趙允讓道:「稟官家,此乃太平興國寺的寧神香,點燃後,氣味確實獨特!」
趙禎眨了眨眼睛:「三哥是在太平興國寺請了高僧,回府上作法驅邪麼?」
如今的宋朝有四大皇家寺院,分別是大相國寺、開寶寺、天清寺和太平興國寺。
地位最高,最為出名的自是大相國寺,萬姓交易,崇佛放貸,與民同樂。
其他三座寺院,開寶寺往往被用來皇家中人在內祈福清修,不為外人打擾,天清寺和太平興國寺則在太宗真宗朝較為繁華,如今已是不如從前,尤其是太平興國寺,它並不在京師,離京城足足有兩百多里。
這也正是趙禎覺得奇怪的地方,就算趙允讓的兩個兒子是在大相國寺丟的,他不願意請那裡的僧人來府上,京師內多的是寺院,何必捨近求遠,去往太平興國寺呢?
趙允讓沒有讓官家疑惑太久,很快低聲補充了一句:「臣在太平興國寺邀請高僧,實則是聽聞有一位道人在那裡落腳,自稱是希夷先生的徒孫,得《先天圖》,有驚人技藝!」
「希夷先生.啊!是陳真人麼?」
趙禎想了想,在想起來這個人是誰時,不禁有些驚訝。
說希夷先生,不少人可能不太了解,但提及陳轉老祖,那就是如雷貫耳了。
這位據說是唐朝人,在唐長興年間,舉進士不第,隱居武當山,後移居華山,與隱士李琪、呂洞賓等為友,等到五代亂世接近尾聲,周世宗好黃白術,將其召至宮中,問飛升黃白之術,授予官職,陳轉不受,飄然離去。
再到了宋朝立國,太宗繼位,太平興國年間,陳轉又至京師二勤帝王,太宗稱讚其「抱道山中,洗心物外,養太素浩然之氣,應上界少微之星」「懷經綸之長策,不謁王侯,蘊將相之奇才,
未朝天子」——
事實上陳轉還是朝天子了,還被賜號希夷先生,得賜紫衣法袍,太宗挽留他住在朝宮,命令官吏擴增修他所居住的雲台觀,卻終究還是沒有挽留得住,陳轉回山中修行,直到端拱二年,雍熙北伐都打完三年多了,才仙逝於華山張超谷石室,如果出生之日是真的,那就是享年一百一十八歲。
這等陸地神仙般的人物,若是親傳徒孫,待遇可大不一樣,完全有資格入宮面聖。
不過趙允讓的說辭也很謹慎,自稱是親傳徒孫,有鑑於陳轉老祖當年就是隱居人物,魔下弟子也多不出名,這個時隔幾十年的徒孫就更不好證明,所以偽稱攀附的可能也極大!
「這倒要見識一番,不要打擾,亂了法事!」
趙禎生出好奇,特意關照了一句。
趙允讓微微變色:「這怎麼能行?官家天顏,豈能去見這等來歷不明的道士,更不能亂了上下尊卑啊!」
趙禎溫和地擺了擺手:「僧道本就是方外之人,又事關兩位哥兒的安康,若是由於朕來此,亂了法事,於心何安?茂則!你帶著守約,先入內吧!」
「是!」
張茂則出列,帶著以守約為首的護衛班直,朝著府邸內走去。
眼見官家行事如此沉穩,趙允讓張了張嘴,也無話可說,只能道:「臣深感官家仁德!」
「走吧!」
趙禎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腳下的步伐不緊不慢,一路入了府邸,很快就見到大堂處,數十名僧人分列兩排,雙手合十,默默誦經,寶相莊嚴。
位於正中的,卻非僧人,是一位道士。
並無想像中的羽衣,金冠耀日,道士的打扮很是普通,披著一襲略顯破舊的道袍,臂彎搭著拂塵,年紀看上去已經不小,倒是身材魁梧,臉頰紅潤,雙目微闔,口中念念有詞。
趙允讓低聲道:「這位就是法顯道長,數月前雲遊至太平興國寺,與群僧探討長生道法,自稱師承『火龍真人』賈德升。」
趙禎奇道:「他有何技藝?」
趙允讓還未開口,就聽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雷聲普化天尊,玄恩赦罪天尊,福生無量天尊,貧道願求功德,為普世之眾降下福祉!」
兩人一驚,就見大堂中,剛剛還盤坐在地上的道士,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聲音朗朗。
「退下!!」
護衛趙禎的班直立刻從左右衝出,目光炯炯地看過去,道士並無上前之意,只是豎掌行禮:「山野隱士拜見聖上!」
趙禎見慣了臣民對他畢恭畢敬,乃至頂禮膜拜,此人的不亢不卑之態倒是少見,頜首示意,發問道:「道長得玄默修養之道,可有教朕的麼?」
道士道:「聖上過譽,山野隱士,於時無用,亦不知神仙黃白之事、吐納養生之理,非有方術可傳。」
頓了頓,他目露笑意:「聖上龍顏秀異,有天人之表,是有道德仁義的聖明君主,國朝上下同心,君臣同德,正是驅除北虜,天下太平之際,便是白日沖天,功勞也不及此!」
「說得好!」
趙禎不得不承認,這位道士的話語很合自己的心意,臉上不禁露出笑意來,再度頜首:「道長不賣弄方外之術,果然是高人,還望慈悲為懷,為兩位孩子驅邪避凶!」
道士行禮:「夢者魄妖,謂三屍所為,貧道必盡全力!」
趙禎有些愣然,側頭看向趙允讓,趙允讓低聲解釋:「官家,佛門的高僧認為,夢境是想、是憶、是病、也是未來,道門的真人則以為,人的魂成妖,即為夢,欲究夢境,需斬三屍!」
「原來是這樣麼——」
趙禎聽得似懂非懂,再度打量了一下道士,隱隱覺得此人眉眼間有些熟悉,但也不再停留,朝著後宅而去。
很快,瀰漫著藥草味的小院出現,趙允讓的妻子領著趙宗誼和趙宗暉出現,即謝官家。
趙禎趕忙扶住,噓寒問暖了一番,發現兩個孩子已經基本恢復正常,只是眉宇間仍有恐懼之色這份綁架的經歷想要完全恢復,顯然需要一段時間,甚至終生都有陰影。
眾人入內坐下,趙禎左右抱著兩個宗室子,對著趙允讓道:「三哥,這件事如今朝野都有傳聞,鬧得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跟朕說說麼?」
「臣自當稟告,只是———·唉!說來慚愧,此事至今仍如夢,似真似幻啊!」
趙允讓面帶苦澀,開始講述:「最早的夢境是三個月前的一晚了,那日臣夢見自己丟掉了一隻鞋·...
趙禎聆聽,時不時問上幾句,心頭漸漸有了數。
這位所講述的,雖然不是每個字都相同,但在每場夢境的前後過程上,與案錄記錄的簡直一模一樣。
種種細節,分毫不差。
看起來沒有說謊,實則不然。
蘇無名曾經偵破過一個案件,通過讓嫌疑人反覆回憶案情發生的過程,發現對方多次所言分毫不差,偏偏平日裡並非倒背如流的聰慧之人,由此初步判斷,此人的供詞早有準備,屬於提前背誦好的編造之言,繼續深入,果然揭露了真相,
現在同理。
趙允讓近來面容削瘦,神情憔悴,狀態顯然不佳,卻在夢境上的細節對答如流,絲絲入扣,這是不是代表著他早就將夢境經歷記憶下來,每每回答,是背誦而非回憶,才能極度相似?
趙禎想到這裡,滿滿是成就感,
「狄卿誠不欺我!」
「以蘇無名為師,果然無往不利!」
「真相只有一個,你露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