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同齡的神童都尋到了。」
「兩人在備考科舉,一人已經考中了明經科,正在等待吏部銓選,準備得官——」
「組織」那邊的進展,並沒有影響狄進的計劃,一切還是按部就班地執行。
比如他讓身邊的三名親信武僧,去調查當年一同參加神童試的同齡人。
過程很順利。
這個年代的人,背井離鄉的很少,尤其是京畿。
能夠參加神童試的,家境都不會差,再加上出了神童,街坊鄰里的都有炫耀,自然是能問出來的。
結果也沒什麼異常。
這三個人都屬於年少聰慧,又有心氣,自然希望科舉入仕,光耀門媚,但其中一位家境敗落,
便選了明經科,二十歲不到就中了。
三十老明經,二十歲的明經科不稀奇,可惜這個常科科目在唐朝還有含金量,因為進士實在太少了,又為權貴高門所把持,狄仁傑都是明經科出身,有能力者依舊能高升。
但到了宋朝,明經科的含金量就是真的低了,屬實是沒文才又沒追求的士人才會選的,後來就在神宗朝被正式廢除了。
毫無疑問,在宋朝官員眾多,差遣相對較少,有實權有油水的又是爭破頭的情況下,考了明經科就想謀個好差事,實在很難。
所以狄進在初步排查了這三個人的情況後,馬上放棄那兩個備考進士的,安排最機靈的遷哥兒去與那個考中明經科,正在等待吏部銓選,苦候差遣的官人交談。
遷哥兒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跟那人攀上了交情,去了酒樓勾欄後,更是成為好友,五日不到,便傳回了消息:「公子,這位官人述說了不少當年的舊事,有一件確實蹊蹺,那一屆神童舉,
禮部初選時,十歲以下的都有優待,他原本選不上的,卻因為年齡小入了選·——.」
狄進眯了眯眼睛:「特意要十歲以下的孩子?」
神童舉主要考的不是詩詞文章,而是經史的朗讀與背誦,基本上口齒伶俐,反應敏銳的,就能通過,若能舉一反三,那更是十拿九穩。
實際上書香門第的孩童還真的不懼這些,關鍵是年紀小懵懵懂懂的,到了宮城的殿內一驚,結巴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根本發揮不出正常水平。
所以越年長的心態越穩,優勢越大,能過關的基本都是十歲到十四歲這個年齡段,而禮部偏偏優待年紀小的,莫非是政治上需要什麼特別的宣傳?
「天禧二年,朝中有什麼大事麼?」
狄進琢磨之後,喚了一位年長的書吏,詢問起來。
國朝的官員調動頻繁,相比起來,反倒是地方背更更熟知日事,尤其是這種幹了大半輩子的書吏。
「天禧二年—天禧二年—」
但這位想了想,卻慚愧道:「小的年歲大了,十多年前的朝中事,實在記不起來,那年只記得一件事,兩京都鬧過鬼——」
「鬧鬼?」
狄進眉頭一動,同樣想了起來:「是有物如烏帽,夜間飛入百姓家傷人的『帽妖」?」
「對!對!就是那個妖物,好嚇人的!」
書吏連連點頭:「當時鬧得兩京上下都惶恐不安,小的夜間也不敢開門,拿著棍子,站在門口,護衛家中人哩!」
這件事是記入史書里的鬧鬼案。
天禧二年五月,河陽三城節度使張晏,於奏疏中稟報一樁要事,說西京洛陽驚現奇異生物,形似帽狀,晝伏夜出,潛入民居,化為狼形生物傷人,引得家家門戶緊閉,深恐「帽妖」乘夜而入,
侵擾安寧。
到了六月,京師也開始盛傳妖物噬人,百姓惶恐,聚族而居,軍營之中,同樣人心惶惶,喧囂震天。
真宗一邊派人去西京調查,一邊在郊外築壇設祭,祈求上蒼庇佑,平息風波,同時朝廷也懸賞重金,緝拿犯人,安撫民心。
既然是這等大事,狄進反倒毋須問人,開始調取當年的案錄。
幸運的是,此前刑房失火,燒毀的案卷是有關京師滅門案的,天禧二年的反倒積壓在另一個屋子裡。
當撣去灰塵,帽妖案的卷宗被找了出來。
「京師有民告發僧人天賞、方士耿概、術士張崗等,散布謠言,引發恐慌;」
「開封府衙拘捕賊犯,又命起居舍人呂夷簡、內侍周懷政共同審理此案;」
「三名主犯被處以極刑,當眾棄市,從犯則被流放千里,以示警戒;」
「呂夷簡和周懷政斷的案麼?」
狄進看到這裡,微微皺眉。
天禧二年距今太長,別的事情可以讓呂公孺打探打探消息,但十四年前,這位弟子還未出生呢,他的幾個哥哥也都還小,只能問呂夷簡本人。
而其他臣子還好,想要從這位老謀深算的宰相嘴裡問出真話,他都是沒有把握的。
至於另一位內侍周懷政,這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非常得真宗的信任,封禪泰山時,負責修建行宮與圜台,後來官至昭宣使,與寇準交好,助其重回相位,並且密謀廢皇后,立太子監國,從中傳遞消息。
結果寇準因貪杯泄露廢后機密,被罷相貶官,周懷政又成了丁謂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得已而走險,準備發動兵變,誅丁渭,迎寇準,奉宋真宗為太上皇,傳位給年少的趙禎,還要廢掉劉娥的皇后之位。
然後,自然是沒有然後了。
一伙人甚至還沒來得及行動,就被劉娥及丁渭派出的兵丁抓獲,統統處死。
「周懷政已死多年,帽妖案若有內情,還得去問另一位直接審理者呂夷簡———」
狄進搖了搖頭,換了一個思路:「首先,此案不見得與神童試有關聯,貿然把呂夷簡扯進來反倒橫生枝節,其次兩起事件的共通點,是在宮裡,如果要查清楚,從宮中內官處反倒更加準確。」
「可惜張茂則年紀太小了,需要一位宮中老人!」
「宮中老人」
狄進有了一個目標。
恰好是此次事件裡面,現成的目標。
念頭定下,他帶著龐籍、謝松和葉及之三位屬官,處理了府衙內的政務與編書事宜。
待得放衙下班,剛剛出了府衙,就見對面的路上,僕從打扮的「諾皋」遠遠候著。
狄進視若無睹地經過,剛剛拐入一條人流少些的街巷,對方悄然跟了上來,奉上一個小巧精緻的禮盒:「我家主人說,在河西時曾議過一門親事,當時大府似有顧慮,確是我等冒昧,今求來這尊多子多福的玉像,還望大府笑納!」
「嗯?」
狄進聽著有些古怪,一時間不知對方的用意,依舊不動聲色,端坐在馬背上,繼續往前行去。
「諾皋」目光閃了閃,縮回了手,也不理惡狠狠瞪著自己的護衛鐵牛,在馬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家主人慾與狄大府相見,地點你定,時辰我們定,如何?」
狄進不理,悠然前行。
「諾皋」聲調上揚:「狄大府若是不願,那我們也不再打擾,大可喚人,將我拿了便是!「
狄進同樣不置可否,繼續前行。
「諾皋」皺了皺眉,正準備離去,耳畔突然傳來清晰的聲音:「任守忠還在你們的控制之下麼?」
「任守忠?那個大內宦官?」
「諾皋」愣住,話題跳躍太大了,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狄進淡然地道:「你家主人扮作希夷先生的再世傳人,欲入大內,是得此人配合,這件事剛剛結束,就記不得了?」
「諾皋」當然記得,卻不明白突然說到這個人是為了什麼:「那狄大府意欲何為呢?」
「你做不了主,回去問他吧!」
狄進擺了擺手,一夾馬腹,跨下的駿馬邁開四蹄,靈巧地匯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見。
「諾皋」目送對方遠去,思索片刻,同樣掉頭離開,直接朝著城外而去。
等回到新的據點,入了正堂,就見中年大漢正在自己與自己下棋,趕忙快步上前,將剛剛的交談詳細說了一遍。
「任守忠?」
中年大漢也有些疑惑,緩緩地道:「狄進是要拔除這根釘子麼?不,區區一個都知,根本撼動不了他這位當朝重臣!」
「諾皋」奇道:「大兄,那是為了什麼?」
「此人年紀輕輕,城府卻是極深,心中所想,難以揣測啊—」
中年大漢凝視著棋盤,手中捏著一枚棋子。
太宗喜弈棋,文人士大夫圍棋的風氣日漸興盛,一子貴千金,一路重千里,此時的他琢磨著棋路,自弈自言:「不過現在也只能猜一猜了,你提及多子多福,他不答,反而說到任守忠,是秘密被揭穿後的心虛迴避?還是早有準備的談判條件?」
「諾皋」覺得這般試探來,試探去,心實在很累,「組織」現在好像淪為求官員辦事的小民了,嘆了口氣,低聲道:「那我們怎麼辦?」
「對方出招了,我們自然要應子!」
中年大漢再不遲疑,啪的一聲落下棋子:「我們暫時還奈何不了那位狄大府,難道還拿不下一個宦官?任守忠無用了,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