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國子監門口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官差依舊圍在外面,點燃了燭火,時不時有胥吏來去匆匆,四方盤查。
別說國子監,旁邊的太學依舊熱鬧,每一所學齋裡面,都有不少學子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色或震驚,或不安。
恐慌的氣氛開始醞釀。
馮京也在其列。
他同樣有些害怕,再無往日裡眉目精緻、儀度翩的風采,縮在角落裡,左右看看那黑暗,覺得有一隻大手要探出,將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士子,扯入無底的深淵。
啪!
一隻手掌真的按在了他的肩頭。
馮京一個激靈,險些跳起來,然後就發現公孫彬的臉湊到旁邊:「馮當世!」
「呼!呼!」
馮京猛喘了兩口氣,哆嗦著苦笑道:「公孫小郎,你這是作甚,嚇了為兄一跳!」
公孫彬笑著抱了抱拳:「當世兄,小弟有事請你相幫!」
「哦?」
馮京有些異。
雖然同為太學學子,但兩人之間顯然有些生分。
馮京和王安石、司馬光、曾鞏等人屬於一個年齡段,彼此間也有交情往來。
而公孫彬、包默成和狄知遠則是另一個年齡段的,相差了十多歲,固然還是同窗,但放在外面,都已經差一輩了。
所以平日裡,也只有在吹噓行首的妙處時,老的少的才一起聚過來,大伙兒帶著相似的笑容,一起聽他嘩嗶。
現在這般找上門來的,還真是少數。
有鑑於對方的背景,馮京當然不會推託:「我們是何等交情,儘管講來!」
公孫彬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小甜水巷,當世兄了如指掌吧?
「啊?這.」
馮京仔細看了看公孫彬,對方十四歲還是十五歲的?不過說是十六七歲也有人信,這個年紀放到民間,基本就成親了,有些早就和身邊的婢女成就好事,煙花柳巷的滋味也嘗過了。
但現在這個關頭,是不是不太合適?
那邊司馬君實屍骨未寒,這邊廂就去煙花之地尋歡作樂,雖說不是國喪,一定需要忌諱,但終究是同窗,顯得過於涼薄了吧?
「當世兄誤會了!」
公孫彬解釋:「去小甜水巷,並非為了尋歡作樂,而是有些事情要詢問,當世兄身為司馬君實的友人,不好此時出面,遣一位隨從跟著我便是。」
這是狄知遠和包默成,與他一起在路上商量的結果。
現在真相未明,馮京萬一猜中了他們調查的方向,認定了司馬光是始亂終棄之人,反倒不好,倒不如直接借個熟悉的下人,作為查案的人手。
「咦?」
馮京確實聰慧,一聽就知道這不是風塵之事,稍作沉吟後,卻是緩緩起身:
「還是我與閣下一同去吧!」
他是商賈之家出身,雖說家中不是那種富甲一方的豪商,但吃穿用度從來不愁,自然有心腹的僕從和書童。
可首先派出這等親信,如他親臨,真出了事情,責任半點逃不脫,其次隔了一層,交情也就差了,錯失結交的良機。
所以不久前還嚇得臉色蒼白的馮京,憑空湧起一股勇氣來,步履沉穩地跟著公孫彬走出學齋。
果不其然,就見外面候著兩位少郎。
一位笑容和雅明淨,一位面容黑到夜色下險些沒發現。
馮京心頭喜悅,臉上擺出沉靜悲痛之色:「狄小郎!包小郎!」
「當世兄!」
雙方見禮,道出來意。
「你們果然在查司馬君實遇害的案子—————」馮京並不異,只是不解:「這與小甜水巷何干?」
公孫彬看了看狄知遠和包默成,狄知遠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是個下人來此,毋須跟對方解釋什麼,吩咐便是,但既然馮京親至,有些話還是要說開的。
包默成沉聲道:「我來吧!」
聽著這位言簡意炫地將如今的線索說明,又強調了純粹的猜測,馮京目光閃爍,思索片刻,語氣發生了變化:「竟有此事——·司馬君實的性子·噴!倒也難說!」
公孫彬趕忙道:「怎麼講?」
馮京遲疑了一下,低聲道:「諸位當知,司馬君實已近而立之年,尚未娶親,是為爹娘守孝,然食色性也,久蓄心抑,恐情難自禁———唉!」
他沒有說完,但言下之意,在場幾人都清楚。
土人結婚的年紀,普遍比起百姓要遲,但一般來說,二十歲及冠後,就安排親事了。
狄相公二十五歲成婚,已經是比較晚的了,司馬光至今已經二十七歲,還未娶妻,基本上就是兩種情況。
要麼家裡實在貧困,經濟條件不允許,要麼就是由於特殊的原因,比如一心修仙,大婚日逃跑,比如父母病故,婚事耽誤。
司馬光是後者,他是因為爹娘接連病逝,作為孝子整整守滿了六年孝,才拖到這個年紀。
他當然不是沒人要,以其大才子的名聲,只要稍稍露出些風聲,暫居京師的屋舍門檻,就能被媒人踩破了,檔次還絕不是榜下捉婿可比,那種高官重臣家的娘子都願意嫁給這麼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進士。
但從未聽說司馬光有與哪家定親的消息,原以為是一心科舉,等到金榜題名,現在看來,或許是之前就沒控制住。
如果守孝期間與女子私定終生,甚至珠胎暗結,那孝子之名就毀了,為了科舉仕途,又不相認,結果被女子找上京師,在國子監內被迫相會-—
這名聲就臭了啊!
眼見馮京表情古怪,浮想聯翩,包默成皺了皺眉,強調道:「當世兄,此非真相,只是假設!」
馮京心頭一凜,正色道:「請包小郎放心,在下豈是謗汕同窗之人,自不會多言!」
「在這裡猜測,是找不出證據的,走,走,去小甜水巷!」
公孫彬摩拳擦掌,有些迫不及待了。
四人悄悄出了太學,這次沒有騎馬,而是馮京的書童雇了一輛馬車,親自當車夫,熟門熟路地朝著小甜水巷而去。
等到一股甜膩的香氣,自窗邊的縫隙飄了進來,四人都知道,到地方了。
馮京考慮周詳,低聲道:「三位要不要在此等候,我下去詢問一番?」
「怎能讓當世兄獨自出面呢?」
狄知遠道:「同窗新喪,我們確實不方便在此地露面,煩請貴書童出面,將那店鋪的夥計喚過來。」
馮京點了點頭,暗贊對方穩重,不似其他年輕小郎,見到教坊司都挪不開眼晴,當然也可能是年紀還小,尚未開竅。
無論如何,他打開車門,對著自己的書童仔細吩咐了幾句,默默等待起來。
很快隨著腳步聲的接近,書童帶著一個夥計走到了馬車邊上,輕輕敲了敲門:「公子!」
馮京打開一側的窗戶,露出面容,看了出去。
「呦!」
夥計一見到馮京的俊臉,就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真是馮公子!小的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馮京擺了擺手,直接問道:「我有一同窗好友,姓司馬,是不是在你們鋪子訂了一批飾物?」
他問話之際,公孫彬和包默成的視線從兩側望出,落在對方臉上,觀察其神色。
司馬光之死,在太學和國子監是大事,日後也必然傳入這些煙花柳巷之地,
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現在一天還沒到的功夫,消息不一定傳得這麼快,這個夥計或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司馬秀才?」
果不其然,夥計並無異色,立刻道:「是!是!秀才挑選的那一串珍珠,可是本堂的上上之品,淨白瑩潤,形態正圓,難得一見呢!」
「哦?」
馮京眉頭一挑,順勢問道:「價作幾何?」
夥計滯了滯,露出為難之色:「馮公子,我錦繡堂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
馮京不耐煩地道:「我還會搶同窗看中的珍珠不成?說!」
夥計其實早就知道,這些有名望的士子不會光明正大地干下作事,主要還是為了讓這個冤大頭下次多出錢,趕忙抽了自己的臉頰:「小的蠢!小的蠢!竟敢懷疑馮公子,馮公子是文曲星下凡的人兒,哪會在乎,不過這斛珠子確是上上品,得這個數呢!」
「嘶!」
馮京見他比劃的數目,都倒吸一口涼氣,硬生生地將「這麼貴」三個字咽回去。
狄知遠在旁邊見了,目光一動,卻是低聲道:「公子,咱們不能丟份啊,為了—·得買更貴的!」
「嗯?」
馮京一,緩了緩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冷哼:「司馬君實倒也捨得,當然不能被他比了下去!」
這話說得模稜兩可,但眼前的夥計已經腦補出一幕兩男奪女,爭相獻寶的戲碼。
這種爭風吃醋的事情,在小甜水巷可太常見了,多少富家公子一擲千金,不單單是為了美貌才情的娘子,還為了壓過對方一頭。
所以夥計更加興奮起來。
但凡發生這種事,得利的都是商家!
馮京見火候夠了,繼續道:「司馬君實還買了哪些好物,告訴本公子,有賞「別人不說,對馮公子,小的是絕不敢瞞的!」
這原本是不能說的,但夥計估摸著,還是眼前的馮公子能贏,決定賭一賭,
低聲將自己所了解的都道了一遍。
金、簪花、紈扇、香料、絹帕,皆是女子之物,所選皆是珍品,價值昂貴馮京聽著,公孫彬盯著,包默成手中捏住早已準備好的筆墨,飛快地將禮單寫了下來,配合默契。
不多時,一份禮單出爐,馮京與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對著夥計道:「你去吧,我自有計較!」
「矣!」
夥計滿懷期待地離開了,就等著這位冤大頭在攀比的心理下,豪擲千金,買下更多,卻不知馬車內的四人面面相,低聲道:「司馬君實真有相好?」
如果說之前還是大膽假設階段,現在就開始出現證據了。
這起國子監光天化日之下的兇案,動機是情殺的可能性,正越來越大!
但就在這時,包默成突然道:「諸位不覺得奇怪麼,司馬君實哪來的錢財?」
馮京面色一動:「這確實古怪,司馬君實為人節儉,確不似有這等財力...」
宋朝的科舉打破了世家壟斷,寒門子弟也有機會靠著科舉,改變社會階層,
但這個寒門,其實還是有條件的。
比如歐陽修,他再家貧,也有一位出身江南大戶,能教起讀書識字的母親;
又比如范仲淹,他同樣家貧,但父親是武寧軍節度掌書記,只是因為其父在范仲淹出生第二年就病逝了,其母改嫁,嫁給了蘇州的另一位官員,所幸那位官員視范仲淹為己出,教授學問。
同樣的道理,司馬光家境不算富裕,卻也是官宦子弟,之所以起名為光,是因為他出身時,其父恰好任光山縣令,後來輾轉河南、陝西、四川各地為官,始終把司馬光帶在身邊,增長見聞,豐富學識,才有了如今的大才子。
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在文教方面,都有著上一輩的培養,但經濟條件確實不好,生活清貧,可稱寒門子弟,這點與隋唐時期的寒門,是與高門士族相對比,又有不同。
馮京與司馬光的關係並不算親近,卻從平日裡的細節上,看得出來對方確實是生活節儉之輩,如今這突然一反常態,揮金如土地買入珍珠飾品,且不說舍不捨得,錢從哪裡來呢?
「或許是貸錢。」
三小只在這方面的見聞顯然不足,他們家中不允許大手大腳開銷,但若說故意苛責錢財也不至於,一時間有些神,倒是馮京立刻想到一個答案:「司馬君實得狄相公稱讚,揚名於任林,儼然是榜上有名,若他出面貸之,是能得錢的!」
公孫彬目光一動:「將此事稟明府衙,由官差出面,那些放貸的不敢隱瞞,
這就是證據啊!」
包默成看向馮京:「當世兄,這能辦到麼?」
馮京笑道:「那當然,別說尋常放貸的,即便是大相國寺,也不敢違抗朝廷律令,必定會乖乖交代!」
曾經的大相國寺,是真的敢在貸錢上與府衙違抗的,倒不是依靠佛門的信仰,而是因為許多京師權貴都在其中,委託佛門將錢放貸給百姓,這樣的情況下,總不能什麼都查吧?
如今國朝的稅收趨至穩定化,藏富於民的一大好處,就是借貸自然地降下去,權貴也寧願把手往外伸,與遼人做生意,與西域商人往來,不再局限於在一畝三分地里刨食,拼命地涸澤而漁,自然不會再力挺大相國寺。
這座京師最大的貸主,現在乖得跟孫子似的。
「我有一個疑問!」
錢財的來源能夠解決,但一直默不作聲的狄知遠卻開口問道:「倘若司馬君實寧願借貸,也要為女子買飾物,那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何苦一味地拒絕對方呢?」
公孫彬和包默成皺眉思索,顯然男女情事的問題,超出他們年齡的範疇,最終齊齊看向馮京。
馮京緩緩搖頭:「我想不出來!」
換成是他,無論是正妻的名分,還是腹中孩子的認可,在這個決定人生命運的重要時刻,肯定先一口應下,何必鬧到兩敗俱傷的地步,實在難以理解·—
「且慢!」
想到這裡,馮京突然眉頭大動:「狄小郎君不是說過,殺害司馬君實的毒鏢,是異族所用麼,莫非他的相好,是一位異族女子?」
他的語氣興奮,覺得最後一個未解之謎儼然解開,一切都合乎情理起來。
司馬光在守孝期間,一時按捺不住,與異族女子發生苟且之事,此後抽身入京,參加科舉,不料卻被有了身孕的異族女子找來京師,在嘗試了貸錢購買飾物,三番五次安撫未果後,於國子監內最後一次相見,依舊不願娶其為妻,矛盾徹底爆發,慘遭異族女子殺害!
當理清楚了這些,馮京的臉色又變了。
醜聞!絕對的醜聞!
不僅僅是司馬光自己的,還關係到整個太學的名聲!
太學開辦了十年不到,已經全面凌駕於國子監,成為國朝士子最嚮往的學府,倘若在這個萬眾矚目的科舉關頭,公認的大才子因勾搭外族女子,最後始亂終棄而亡,那整個太學都會被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這起案子,不可聲張啊!」
馮京當然不願意平白無故的名聲受損,聲音壓低,對著三人道:「我等皆為太學同窗,當以學府聲名為重!」
公孫彬臉色立刻沉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要我們為了自己的名聲,遮掩真相麼?」
包默成也搖頭:「萬不可如此!」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馮京大為尷尬,看向狄知遠,卻見這位神色平和,微笑道:「當世兄不必擔憂,呂大府對待異族向來謹慎,我們即便什麼都不做,他若是將案情查到了這一步,也決計不會聲張的!」
馮京暗暗鬆了口氣,又感到駭然。
這小子才多大,就能考慮到這一步,以後還了得?
然而狄知遠考慮得更深,因為此前的線索得來的並不困難,他的神色反倒變得凝重,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若只是情殺,此案倒也簡單,很快將真相大白,只怕那位呂大府一聽到事關異族,又以遮掩為上,爹爹說過,查案最忌諱一位橫加干涉的主官!」
想到這裡,他臉上反倒露出笑容來:「諸位以為,那位異族女子,隨身攜帶著足以致命的毒鏢,毫無顧忌地在國子監內殺人,事後又鴻飛冥冥,走得無影無蹤,沒有一個目擊者,是不是絕非常人可比?」
公孫彬從小習武,練的一手好槍法,聞言頗為興奮:「武功高手,身法高明?」
包默成目光一動,馬上反應過來:「兇手有人接應?」
「都有可能!」
狄知遠頜首:「不過若是獨來獨往的高手,府衙恐怕都要轉交機宜司拿人,
我們能夠派上用場的,便是兇手有人接應的可能!」
「在京師接應異族兇手,予以庇護—」
公孫彬和包默成對視一眼,已是心領神會:「該去那個地方一探了!」
馮京乾笑一聲,覺得聰慧如自己,居然完全跟不上這幾位的思路,只能低聲道:「這天色已晚,三位不準備回去了麼,免不了家中擔心,還是明日再查吧!」
「京師不夜禁,夜間照樣熱鬧,當世兄放心,我們不會亂來的。」
狄知遠也不客氣,打開車門,對著馮京的書童吩附道:「勞煩,去四方館!
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