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居。
後堂。
掌柜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張先生恕罪,老朽實在不知著作者的身份,這部傳奇話本每篇的稿子,都是對方按時送來的———.
張茂則語氣溫和:「陳老不必如此,我沒有怪罪你之意,只是此作風靡京師,又出版了一載有餘,你們就從未詢問過住處麼?」
掌柜苦笑道:「張先生容稟,起初是必須留下住處的,知道了住處,便免不了上門催促,這些著作者每每都是能拖則拖,厭煩了便搬離住處,後來書肆也不敢幹涉,尤其是這等市面上最紅火的話本,都是我們巴結著著作之人呢!」
張茂則稍作沉吟,換了個切入點:「既如此,每次送書稿來的,是什麼模樣的人?」
掌柜道:「是一位娘子,戴著面衣,看不清楚相貌,聽聲音,年歲不大-—」」
北張茂則微微凝眉:「相貌遮擋,卻還有其他,陳老仔細回憶一下,這位娘子有什麼別的體貌特徵?」
掌柜眨巴著眼晴,思索片刻,緩緩地道:「老朽實在想不出特別之處,這位娘子頭上沒有釵飾,衣衫也十分樸素,除了身材高些,就是民家婦人打扮。」
「身材高挑?有多高?」
一旁默不作聲的狄知遠突然開口,甚至起身比劃了一下:「是不是這麼高?」
他比劃的正是比阿儂高出半個頭的身高,掌柜見了點頭道:「對!對!就是這般高挑!」
狄知遠目光閃了閃,閉上了嘴,張茂則繼續問道:「書稿是由這位女子帶來的,潤筆也是交由這位女子帶走的麼?」
掌柜道:「是!」
張茂則道:「以《漢朝詭事錄》的大熱,潤筆不在少數,用的是銀?銅錢?還是交子?」
掌柜解釋:「原本用的是銀,但那位娘子特意吩咐我們換成交子,方便她取用。」
「倒是周全—
張茂則說到這裡,看向狄知遠,示意自己問完了。
狄知遠接上:「《漢朝詭事錄》的第一冊,是去年初問世的,從那時起,出面交稿和收受潤筆的,便是這個蒙面的娘子麼?」
「第一次不是老朽接待的,老朽要去問一下夥計,請狄公子稍候。」
掌柜不敢隨意回答,起身出去,將夥計招來,仔細問了後,這才給予肯定的答覆:「是!從去年年初,第一次來到文錦居遞送稿件時,便是這位娘子出面!」
狄知遠道:「她是否特意強調,稿件要重新譽抄?」
如今的活字印刷術,已經被杭州書鋪的畢昇發明了出來,但那個是文教大興後為了降低本錢而興起的印刷法。
市面上的精品書籍追求質量,用的仍然是雕版印刷,畢竟雕版印刷不僅字跡清晰美觀,還能欣賞著作者的書法,實在賞心悅目。
不過如果著作者想要遮掩身份,那就如科舉應試需要彌封眷錄一樣,肯定是尋找書法好的匠人,將所著的內容重新眷抄一遍。
這樣印刷出來的書籍,再熟悉的人,也只能通過文風做判斷了,無法完全確認。
龐元直對《漢朝詭事錄》的著作者猜測就是如此,他懷疑是司馬光所著,卻不能完全肯定。
此時聽了關於稿件譽抄的詢問,掌柜回憶了一下,再度點頭:「那位娘子從一開始,就強調了要匠人連夜譽抄,想來是不願暴露筆跡———」
狄知遠眉頭一揚:「連夜譽抄?原版稿件要收回麼?」
「是的!」
掌柜道:「連夜譽抄後,第二日她就會上門收回原稿!」
「確實滴水不漏——」」
狄知遠微微頜首,又問道:「貴居接受稿件後,可有審核?比如這最新的一冊,相比從前,是不是有失水準?你們難道就沒有趁著她回來收原稿時,提出異議,讓著作者重新修改麼?」
張茂則默默點頭。
這話說到了許多翹首以盼的讀者心坎里,比如宮中那一位,是很期待最後一卷的,結果看完後表情十分難看,張茂則也是當年從《蘇無名傳》一路追過來的,又何嘗不是滿滿的失望?
掌柜也露出苦笑:「怎會不在乎呢?不瞞狄公子,我們看到這最新一部的稿件時,也覺得——--不盡人意!第二日那女子登門時,老朽就提了提,她卻毫無反應,拿了原稿就離開了!潤筆出了,刊期定了,商議之後,只能刻印出書!」
狄知遠目露沉吟。
如此看來,書肆在面對這些著作者時,處於完全的被動,甚至無法督促續作的質量。
可商人逐利,以《漢朝詭事錄》如今在民間的紅火,文錦居真就完全被著作者拿捏,絲毫不做應對?
帶著懷疑,他開始詢問各種細節。
女子登門的具體時辰,可有看到僕婢在外等候,來去是否坐著馬車,帶來的書稿用什麼器物存放,是否以任何方式調查過著作者的身份等等。
足足問了小半個時辰,狄知遠揮了揮手,口乾舌燥的掌柜這才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待得後堂只有兩人,狄知遠品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道:「張先生以為,這位陳掌柜可有隱瞞?」
張茂則心平氣和地道:「他在回答小郎問題時,注意力卻一直放在我的身上,尤其是提到一件事時,最為緊張。」
狄知遠立刻道:「陳掌柜否認以任何方式調查過著作者的身份時,下意識地瞟了張先生一眼!」
張茂則表情無喜無悲:「是啊·—」
狄知遠見狀坐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先生,我有一事請教,這文錦居的錢財利潤,是由宮中監管麼?」
這個話當官的不會問出來,問了張茂則也不會回答,但面對一位十歲不到的少郎,尤其是感受到對方那顆純粹的查案之心,張茂則沒有遲疑,緩緩地道:「
文錦居屬皇家產業,官家已然下詔,由內藏庫管理,帳籍定數,皆有參驗!」
宋朝天子有專門的小金庫,名內庫,而內庫的管理又分為奉哀庫、內雜庫和內藏庫。
其中奉哀、內雜兩庫,繼承了歷代內府組織的傳統職責,即供給宮廷消費,
是為標準的「天子私藏」,內藏庫則複雜許多。
起初是太祖出征時期,將滅亡的敵國國庫財賦收繳,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後來又將中央計司歷年財政結餘納入,作為國家儲備的財源。
在外朝入不敷出,或者天災人禍降臨的時候,皇帝就會取出內藏庫的錢,用來賑災安民,歷史上的仁宗就多次從內庫裡面取錢救濟,補貼前朝所用。
說實話,宋朝的商品經濟遠非前面幾個朝代可比,甚至後世的明清,由於管制體系的興起,使市場嚴重受挫,都沒有這個巔峰期發達。
歷史上北宋的內庫財富,就多到遠超想像,不會出現舔著臉跟臣子要錢,沒拿到足夠的數目又氣急敗壞地囊「朕的錢」的場面。
所以後來隨著史料的逐漸完善,史學界也推翻了不少民國時期的舊有觀念,
比如王安石變法是因為國家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步,更正為那時的宋朝依舊有雄厚的錢財和國力,但由於英宗神宗父子迫切收回真宗仁宗兩朝讓渡出去的皇權,才會支持王安石推行變法。
這也是王安石變法後,國庫瞬間充盈起來的原因。
變法並沒有直接變出錢來,而是把原本地方上的財政收歸中樞統一調配,改變了蛋糕分配的方式,國家立刻有了充足的錢財,用於發動對外戰爭。
如今三冗問題扼殺於萌芽之中,國富民強,雖說依舊有種種弊端存在,卻是不需要那樣大動干戈的變法。
連范仲淹都沒有實施慶曆新政的想法,卻依舊著眼於不少制度的完善。
內藏庫便是其一,這個機構可讓皇家產業規範化,一來不與民爭利,二者也把其中的糊塗帳算一算。
比如樊樓,也是皇家的產業,但同樣有許多商賈在裡面撈錢,財富的分配已經頗似後世的股份制度,背後又有各種權貴支持,以致於這個京師最熱鬧的正店,每每結算經營,都收不到多少銀子,顯然就是被上下其手,貪墨了去。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貪慾無止境。
張茂則此次出宮,不僅僅是因為官家追更追得大為失望,也有為內藏庫監察而來。
他性情簡樸,穿著色澤暗舊的衣服,不是故作清廉,恰恰是不喜亮色,一貫如此,深得信任,委以重任。
所以冷眼旁觀之下,這位陳掌柜已經是重點懷疑對象。
畢竟除了權貴商賈伸手外,皇家產業的內部人員也會監守自盜。
如果真是如此,那著作者的身份,書肆肯定會儘量調查,以爭取利益最大化,畢竟書肆的收入與他們自己的收入息息相關,不完全是為了辦差。
然而面對張茂則,這位掌柜和書肆內知情的夥計,肯定是不會輕易承認的,
擔心拔起蘿蔔帶出泥。
「帶他們到機宜司審一審?似乎有些小題大做-———」
狄知遠正在琢磨,張茂則早有了決斷:「交給皇城司吧。『
狄知遠奇道:「皇城司?」
張茂則淡然一笑:「那是內廷的機構,你沒聽過也很正常,文錦居終究是皇家的產業,不好交予外人的。」
皇城司曾經被打落塵埃,但後來重組,反倒變得低調而高效,悄無聲息地滲透到國朝各個領域,比起以前那個只知道魚肉百姓,在底層官更面前作威作福的機構,要可怕多了。
張茂則能坐穩大內總管的位置,可不僅僅是靠著淡泊樸素的性子,需要冷靜處置的時候,從不心慈手軟。
狄知遠隱隱感受到這份威,倒也不怕,起身抱了抱拳:「那就勞煩張先生了!」
張茂則同樣起身:「案子一旦有了頭緒,就來宮中復命吧,此事非同小可,
官家勢必關切案情進展,諸位殿下也很想念你呢!」
狄知遠心想上次入宮也就五天前吧,自己跑得最勤的除了太學就是皇宮了,
回宮跟回家一樣,卻是挺喜歡去的,應聲道:「好!我還為兩位殿下準備了禮物呢!」
與張茂則道別,走出文錦居,狄知遠抬頭看了看天,已是接近午時。
他優哉游哉地騎在馬兒上,到了太學,恰好趕上了一群學子熱熱鬧鬧地朝著飯堂沖,也一併加入其中。
公孫彬和包默成已經在了,朝著他揮手,狄知遠走到桌前,看著盤內豐盛的食物,咽下了口水,開始大快朵頤。
公孫彬同樣狼吞虎咽,兩個習武的飯量都很大,早已頂上成年人,包默成在他們的帶動下,也多吃了不少。
等填飽了五臟廟,三人按照習慣刷牙漱口後,這才恢復成斯文模樣,聚到一邊,分享彼此的進展。
短短一個上午,公孫彬和包默成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收穫,不過也得到了兩個消息。
首先是太學裡面,不知是從誰開始,流傳司馬光與女子在守孝期間私定終身的情況,議論紛紛,已經有了一發不可收拾之態。
同時開封府衙內,大府呂公綽得知了昨晚潘承炬上四方館搜查遼國使團,驚怒之下與之爆發爭吵,隨後匆匆出了府衙,潘承炬也不在乎,依舊追查,目前情殺相關的證據已經進一步詳實。
相比起這兩個,狄知遠的收穫無疑重大。
「《漢朝詭事錄》居然是司馬君實所寫的,真是想不到!」
「難怪最新一卷大失水準!」
眼見公孫彬和包默成恍然大悟,狄知遠開始進一步分析:「兩位注意到沒有,司馬君實此前一直在家鄉,為父母守孝,來到京師太學時是去年冬季,而去年年初,《漢朝詭事錄》就已經發表,那是不是意味著,這是守孝之時的著作?
「不像。」
包默成馬上道:「司馬君實在守孝之時,寫下了《十哲論》《四豪論》《賈生論》《權機論》《才德論》《廉頗論》——」」」這些都是經史子集的學問,《漢朝詭事錄》則是標準的傳奇話本,其內雖有漢制人文,但終究是以探案為主,一個人無法在同一時間,寫下如此截然不同的作品吧?」
狄知遠道:「所以說,《漢朝詭事錄》的創作,要麼是早在司馬君實父母亡故之前的作品,要麼—————」
公孫彬接上:「要麼就是還有另一位著作者?」
「《漢朝詭事錄》是兩個人合力完成的作品?」
包默成本就極為喜歡此書,聞言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故事裡的一幕幕傳奇,喃喃低語:「是了!是了!我讀時也有一種感覺,書中有些篇章,隱隱存在著割裂感!如果是兩個人的共同創作,那就說得通了!」
公孫彬道:「有關大漢的人文與制度,是司馬君實的手筆,而具體到神探趙廣漢的探案過程,則是另一個人的創作,兩人合力,才有了《漢朝詭事錄》的問世!潤筆怎麼分配?這會是殺人的動機麼?」
這等紅火著作,潤筆可是一筆不小的錢財,司馬光自其父司馬池放棄了家中的巨富,一力科舉後,家中條件就一直不算好,既然參與到創作中,也不會拒絕財富。
雙方的予盾,可能由此而來。
「為了掩蓋這份動機,兇手藉由司馬君實的名義,在小甜水巷購入珍貴飾物,又散播消息,創造出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相好娘子,將嫌疑引向此人?」
公孫彬推理到這裡,倒吸一口涼氣:「那這個兇手殺了司馬君實不夠,還要毀了他的身後名?何至於此啊!」
「如果這個著作者真的存在,那麼此人對於司馬君實的了解,要遠比其他人深刻,本身又能創作出這樣高明的偵探傳奇,有著極強的反偵破意識-.」
狄知遠同樣不知為何有如此大的惡意,卻沉聲道:「根據目前的種種線索,
相比起情愛相殺的娘子,這位才是案情的頭號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