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榆林巷!就是這裡了—·
「這是與內城的舊榆林巷呼應麼?」
「外城擴建,條條巷道四通八達,與其用那些雜名,更難記憶,倒不如仿造內城的結構,你看這巷子口不是有榆樹麼?這就是新榆林巷的標誌了!
狄知遠和公孫彬站在巷子口,朝著裡面張望。
近些年來,京師人口極速攀上百萬之眾,甚至開始朝著一百五十萬奔。
或許在後世,一座上百萬人口的城市根本不算什麼,但現在這個沒有高樓大廈的年代,同時期的西方巴格達、羅馬、倫敦等大城市,人口僅僅在四萬到二十萬之間··—·
二十萬那都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了,這邊翻了五倍多,還要往十倍奔,可以想像大宋的京師有多麼誇張。
根據《東京夢華錄》里的描述,「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那原本是內城的景象,現在到了環繞城牆而擴建出去的外城,都是這樣的「八荒爭湊,萬國咸通。」
當然,繁華歸繁華,內外城終究還是有區別的。
一個顯著的差異,就是狄知遠的兩個護衛在不遠處現身。
內城之中,他們只需要遠遠跟著就可以了,但到了魚龍混雜的外城,卻是不能再那般托大,必須接近保護,以備不時之需。
不僅是他們,包默成沒有武功防身,哪怕夜間有一定的隱身效果,穩重起見,乾脆也留在內城。
等候潘承炬回府衙的同時,萬一外城抓捕遲遲沒有進展,他也不會幹等,會去請各家長輩出面。
雙方約定好了時辰,若是狄知遠和公孫彬超出這個時間,還沒有消息回報,那基本就是出意外了,也好及時應變。
「走!」
外城夜間也很熱鬧,雖達不到燈火通明的地步,懸掛的燈籠也照亮前路,兩位少年郎好似尋常遊客般入了巷,帶著兩名護衛一起,閒庭信步地往裡面走去。
走了大概半刻鐘,邢娘子的家遙遙在望。
宋朝的廚娘本就是市場經濟發達後,湧現出來的一種女性職業,相比起含貶義的三姑六婆,社會地位和收入都高了不少。
邢娘子能在太學官廚任廚娘,比起尋常正店都要穩定些,手藝自然不差,瞧著家中條件比起左鄰右舍明顯要好,門口懸掛的燈籠和桃符都簇新些。
「有燈火——·.··後院也有炊煙—·還有孩童的聲音?」
公孫彬放緩腳步,側耳傾聽:「人應該還在家中,沒有逃走。」
「藉口歸家,等到風聲過去,沒有暴露,隨時可以回去,真要一走了之,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狄知遠並不異,低聲道:「不過之前不逃,不代表她現在不逃!」
公孫彬環顧了一下周遭四通八達的巷子:「這地方確實不好抓人,如果這位邢娘子是江湖人士,那就更難了,要小心地下還有暗道——.——」
「等等!」
話一入耳,狄知遠眉頭一動,扯住公孫彬的袖子:「不要停,往這邊來!」
兩人腳下不停,穿過巷子,走到另一頭,就見狄知遠轉身對著護衛抱了抱拳:「兩位壯士,一路辛苦了!」
「不敢當公子的禮,這是我們分內之事!」
護衛趕忙還禮。
這倒不是謙虛,狄家四位家將如今一人在太醫局,三人在京營禁軍中任教頭,他們便是培養挑選出來的專職護衛。
不僅僅是狄相公之子,不少高官重臣的家屬,都有這等護衛,漸漸形成了一種副職。
這也是一種好的變化。
如今的國朝欣欣向榮,制度逐步完善,但若說多麼完美,無疑是痴人說夢。
再英明神武的天子,再群星閃耀的文武班底,都有辦不成的事情,取捨之間,終究還是存在著許多弊端。
比如天底下的吏胥依舊沒有俸祿,新晉狀元王安石提出,要改變吏胥盤剝百姓的現狀,首先害民的差役法必須廢除,吏胥每個月也該在衙門領差錢,讓他們有生活的來源,才能不靠歪門邪道養活一家老小。
這份子,至今還在兩府擱置。
比如宋軍的軍餉問題,如今公認的國朝精銳是河西軍與河北軍,前者是正面擊敗遼軍的第一強軍,後者是原西軍精銳,由劉平的副手郭遵與郭遵的弟弟郭逵統領,也是一等一的強軍,對燕雲之地虎視耽耽。
北軍壓制遼國,南方又開始訓練民和土丁,漸漸的京營禁軍地位就尷尬起來,軍士依舊發不齊軍餉,需要外出幹活,補貼家用。
如今樞密副使龐籍已然接下了裁減冗兵的重擔,可在真正實施之前,禁軍的困境依舊無法改變。
所以挑選其中精銳從事護衛工作,倒也是一份不錯的副職,這兩位就是其中實力高強,性情沉穩的。
狄知遠信任長輩挑選出來的人,再結合之前公輸居的情報,詢問道:「兩位壯士可知污衣社?」
護衛神色有所變化,點了點頭:「知道!」
狄知遠又問:「內城之中,尤其是繁華的北市,污衣社的人員很少出沒,外城魚龍混雜,污衣社的耳目遍布,不知是否有這樣的情況?」
護衛明白了,側頭看向邢娘子的家中:「公子擔心,待會兒的緝拿抓捕,會遭到污衣社的阻撓?」
「不說膽量與動機,京師裡面,有能耐協助賊人逃脫官府追捕的勢力屈指可數,污衣社就是其一!」
狄知遠道:「也許只是自尋煩惱,但終究不得不防!」
公孫彬皺了皺眉,兩位護衛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低聲道:「如果污衣社真敢暗中相助,幫賊婦逃脫,僅憑我們倆,恐難以阻攔——」
「他們是地頭蛇嘛,兩位壯士武藝固然高強,卻雙拳難敵四手!」
狄知遠微微一笑:「但我們何必與他們強行抗衡呢?我若是沒記錯,尋常江湖結社在京師是無法立足的,污衣社能夠壯大,是靠著朝廷的認可吧?」
公孫彬眉頭舒展開來,贊道:「還是你機靈!」
兩位護衛還在愣神,直到狄知遠點明:「既然污衣社仰朝廷鼻息而存,
那就乾脆請他們出手,協助緝拿犯人如何?」
兩人終究不是普通禁軍,還是有頭腦見識的,如夢初醒:「公子高明,
這樣一來,污衣社若是不願意擔上縱走賊人的罪名,反倒要賣力抓捕了!」
如今的朝廷可不比當年,完全能對這群盤踞在地下水道的江湖子犁庭掃穴,只不過為了保證排水系統暢通,才默許了他們的存在。
所以即便這個勢力有些野心,明面上他們是絕對不敢反抗官府的。
既然如此,就把事情做到明面上。
「我來吧!」
公孫彬年齡比狄知遠要大好幾歲,貌若成人,再加上如今他的爹爹雖未入兩府,但已是御史中丞,掌握看朝中監察大權,由他出面無疑更加合適。
狄知遠點點頭,看向一名護衛,那人心領神會,跟著公孫彬一同離開巷子,朝著污衣社的據點而去。
無憂洞延伸出來的水路,就是污衣社盤踞的地方,裡面正有一個個衣衫破舊的人或坐或臥,身上散發出怪味來。
相比起以前的乞兒幫與盜門,只能縮在暗無天日的洞中,靠著燭火度日,現在的污衣社弟子倒是可以大模大樣地來到陽光底下生活了。
京師的百姓知道這群人不敢擄掠孩童,不再畏之如虎,只是多少有些嫌惡,往往繞著道走。
於是乎,公孫彬這位相貌出眾的公子哥,帶著一個孔武有力的護衛接近,就顯得十分醒目。
護衛到了面前,打量了一下這群弟子,居高臨下地開口:「姜九在何處?」
那幾名污衣社的弟子面面相,為首的站起身來,有些戒備地道:「閣下要見九爺?」
護衛二話不說,甩出一塊腰牌:「天武禁軍王廓,拿著此物給姜九,讓他速速來見!」
污衣社弟子看了看腰牌,再看看負手而立的公孫彬,不再多問,閃身鑽進了無憂洞裡。
公孫彬一言不發,淡然等待。
兩刻鐘後,數道身影鑽了出來,為首的漢子赤裸著胸膛,刺著兇惡的虎頭,頗有幾分威風豪邁,來到面前,先警了眼公孫彬,再朝著王廓恭敬地奉上腰牌:「污衣社韓達,聽軍爺差遣!」
王廓皺起眉頭:「姜九為何不來?」
刺青漢子陪著笑道:「會首他老人家在外城北,一來一往至少數個時辰,俺離得近,便先來了!」
「也罷!」
王廓還要再說什麼,公孫彬已經抬起手:「不要再耽擱了,你帶夠人手,隨本公子來!」
刺青漢子本就在觀察這位氣質不俗,一看就是出身富貴的公子,聞言立刻道:「這位衙內有何吩咐?」
公孫彬道:「本公子要擒拿一個賊子,聽說污衣社在外城很是能耐,又對朝廷忠心耿耿,這才給你們這個機會,事後少不了賞錢!」
「拿人?」
刺青漢子聞言臉色微變,腰往下一彎,很是卑躬屈膝地道:「俺們都是本分人,聽朝廷之令,衙內要拿人,不知可有府衙的公文?」
「還要公文?確實與眾不同,若是江湖子都如你們這般遵守法度,何愁天下不太平?」
公孫彬手掌一揮,老氣橫秋地道:「拿了嫌疑人,就是要押送開封府衙的,放心吧,不會讓你們胡亂抓捕的!走!」
說罷,轉身大踏步地離開,護衛王廓緊緊地跟在身後。
「跟上吧——」
眼見這兩位真的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刺青漢子咬了咬牙,終究不敢得罪京師貴人,帶著身後一起出現的精銳弟子,跟了上去。
不多時,他們再度回到新榆林巷口。
狄知遠和另一名護衛沒有現身,公孫彬也不尋找,直接對著邢娘子家指了指:「那就是嫌疑人所居住的宅子,具體的抓捕本公子會親自出手,不勞你們費心!你們要將退路堵死,這條巷子裡有沒有暗道,會不會通向無憂洞的水路,都給我盯緊了——..這總能辦到吧?」
「能!能!」
刺青漢子聞言觀察了一下巷子,開始安排:「你們三個去西邊巷口,你們三個看住東邊,你們兩個隨俺來,去小道守住!」
他只帶來了八個污衣社弟子,但此時一散開,卻將這條巷子堵得嚴嚴實實,完全沒有破綻留下。
「走!」
公孫彬暗暗點頭,大踏步地往那裡衝去。
王廓見狀有些擔憂,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將腰間一個小巧的摺疊弩遞了過去:「衙內,這是神臂弓,賊人狡詐,還是用弓弩吧!」
以糜為身,檀為消,鐵為登子槍頭,銅為馬面牙發,麻繩扎絲為弦,雖形為弩,卻名為弓,這就是國朝如今普及的軍中利器,神臂弓。
相比起以前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一個圓形鐵環做成的腳蹬,有了這腳蹬,就不需要踩著弩臂上弦,更不用擔心踩壞弩弓,所以弩弓其他方面的結構,可以進一步完善,力道造得更大更強,普遍達到了四石到五石。
現在王廓手中的這把,更加經過喻平改良後的版本,威力有所下降,好處是便於攜帶,此刻遞到公孫彬手中,已經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只待瞄準目標。
公孫彬不太想用弩,但最終還是沒有逞強,伸手接過。
王廓見狀鬆了口氣,越過這位,一馬當先地趕到宅子前,一腳端在門上「膨!」
王廓率先持刀沖入,公孫彬再端著弩進入院內,恰好就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熟悉婦人,直直地盯了過來,臉上沒有太多的驚訝,反倒流露出一股怨恨。
「邢娘子!你的事情敗露了,還不束手就擒!!『
公孫彬一聲大喝,神臂弓瞄準了過去。
「啊-
一一這個時候就能看出臨敵經驗的豐富了,院內兩個七八歲大的孩童尖叫起來,慌不擇路地跑動,公孫彬見狀遲疑了一下,准心不免歪了歪。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邢娘子發現瞄準自己的弓弩顫了顫,當機立斷掉頭就跑,看都不看孩子一下,不帶半分遲疑。
「追!」
公孫彬心生懊惱,眨眼間已經失去了邢娘子的蹤跡,就連王廓都撲了個空,只能朝著後院狂追過去。
邢娘子顯然早就有了逃跑路線的規劃,腳下絲毫不亂,幾個閃身就翻過院牆,進入偏僻的小道。
這裡只要再走小半條街,就能發現一個水路出口,成功地進入四通八達的無憂洞。
然而就在這時,她的腳步陡然一頓,看向路口。
三道身影走了出來,將前路攔得密不透風,為首的刺青漢子咧嘴一笑:「還真如那位衙內所言,是個賊子,污衣社協助官府辦案擒凶,留下吧!」
「怎會?」
邢娘子眉宇間這才浮現出驚怒,抬起袖子,暗器劈頭蓋臉地飛了過去。
但這回她面對的可就不是初出茅廬的公孫彬,刺青漢子先下手為強,也有一蓬煙塵灑了過來。
塵土飛揚間,激烈交手的碰撞聲不絕於耳,雙方盡皆傳來痛苦的悶哼聲,然後再度分開。
「這賊子武功不賴,瞧著似北人的路數?」
眼見邢娘子再度逃脫,刺青大漢一抹唇邊的鮮血,冷笑著道:「弟兄們,追!」
大喝的同時,又低聲示意左右:「抓活的,別讓她自盡!」
既然接下了那位衙內的活計,自然要全始全終,留下活口來。
可當公孫彬與王廓的身影出現,另一個方向又有污衣社的弟子趕到,邢娘子目露絕望,從腰間一探,就要往嘴中送去。
「不好!」
就在追捕之人紛紛變色之際,一位少年郎翩若驚鴻,自角落裡閃身而出,鐵矯若游龍,狠狠地敲在邢娘子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