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趙禎快步走入翔鸞閣,甫進閣中,就連稱口渴:「快,拿水來!」
張貴妃見狀親手奉上茶水,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柔聲道:「官家,慢些!
慢些喝!」
購趙禎接過,連飲數杯,才緩過氣來張貴妃不解:「官家在前朝為何不飲茶水?以致現在這樣渴—————」
趙禎苦笑:「朕在殿內與群臣議事,全神貫注,當時不覺得如何,一出殿外方感口乾舌燥,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見隨侍子,恰好王都知在,他待下人一貫嚴苛,若朕追問,必尋子問罪,索性忍一忍,一路到此再喝水。」
「子是專門為官家奉茶水的,應時時等候,竟如此失責?」
張貴妃柳眉一豎,看向隨趙禎同來的內侍,訓斥道:「你們是怎麼服侍官家的,讓官家口渴至此,沒有一個人察覺麼?」
為首的內侍趕忙拜下,滿是自責:「臣見到官家屢次回顧,卻未明白官家之意,實在該死!該死!請官家責罰!!請官家責罰!!『
「小事而已,不至於這般。」
趙禎笑著擺了擺手:「朕不說,你怎知朕口渴了,這事過去了,以後也別告訴王都知,以免子受罰。」
內侍如蒙大赦,張貴妃則紅了眼睛:「官家一向如此,對這些下人也太好了,為此不惜忍渴挨餓,做天子做到這份上,當真是前所未有的明君,只是妾身很心疼啊!」
趙禎看著她:「這不只是寬厚,身處帝王之家,一舉一動都有為天下作表率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而後行,不可因一時喜怒,肆意妄為。」
頓了頓,他正色告誡道:「一點無傷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無妨,若是天家人為之,則會引出難以收拾的惡果,需慎之又慎!愛妃,與其來日悔過,不如早時避免啊!」
張貴妃心裡不以為意,臉上卻露出柔色,連連點頭:「是!妾身知曉!待得皇兒醒了,也將官家此言告知於他,著他謹記!」
趙禎知道以這位的性子,怕是沒聽進去,但對於後半句答覆卻是滿意的。
言傳身教,他希望皇子能聽進去,且未來如此執行,如此才能延續國朝的強盛。
「不必打擾他,朕還要再看看樞密院的子,愛妃在這裡陪朕吧!
趙禎飲完茶水,招了招手,內侍搬來一背厚厚的子,他再度翻看起來。
近來一段時間,這位天子每每下了朝會,都在垂拱殿內與兩府重臣商議。
商議的目標,自然是北方那個敢當不納歲幣的小小遼國。
對遼出兵的這一天,趙禎等很久了。
自從大娘娘去了,就在等。
一直等了十幾年!
如今終於到來。
事實上,以國朝的實力,主動撕毀盟約,悍然北伐,是有把握的。
但一來內部阻力會很大,畢竟師出無名,二者遼人的負隅頑抗,垂死掙扎,
也必須考慮進去。
畢竟他們現在要的不僅僅是燕雲了,而是臥榻之側,無人酣睡。
宋要滅遼!
收回漠北,重得遼東,將北方的國土拓展到前唐極盛的時期!
根據如今的兩國國力對比,這不是虛妄,恰恰是已經能夠觸摸到的現實。
遼聖宗駕崩十七年後,劉太后駕崩十四年後,曾經廣富饒,人口眾多,但軍事動員能力極差的宋,如今通過幾次軍隊改制,已然練出了二十方精兵。
這支精兵,看似與遼國的正規軍數目相當,卻是真正的精銳,但凡有濫充數嫌疑的,如京營禁軍,都沒有算上,早就磨刀霍霍向契丹。
反觀遼國內部,有遼主與南院大王兄弟倆爭權奪勢,以致於主動毀約,內部紛爭不斷,號令不一。
宋遼國力此消彼長,差距越拉越大,正是天賜良機!
趙禎已然決定,即便國朝有再多的反對聲音,他也要乾綱獨斷,促成這第四次北伐!
也將是最後一次北伐!
眼見官家翻看子,張貴妃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國朝的天子,當家的主君。
她是發自內心地愛著對方,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深情。
但感情不是全部,尤其是在這個位置上,考慮的也不僅僅是感情。
哪怕知道官家興致勃勃,也必須掃一掃興,將今日的事情解釋一下了。
「愛妃有話要對朕說?」
然而趙禎早已不是曾經的少年,一心兩用是身為官家必須要做的事情,甚至於在進入閣前,他就已經知曉後宮發生的事情,此時面色如常地望了過來。
張貴妃敏銳察覺到不對勁,心頭一凜,當機立斷地將原本準備的話語捨棄,
眼眶一紅,泣聲道:「不瞞官家,今日妾身,想到了安壽!」
趙禎一。
安壽公主正是他的長女,為張貴妃所生,長得乖巧可愛,可惜早早天折。
此時張貴妃口中喃喃念叻,語調變得極度柔和,又極度悲傷:「安壽很乖的,怕妾身傷心,最難受的時候都不喊不叫———」
「才四歲那么小,見妾身落淚,就知道伸出小手來幫妾身擦—嘴裡還低低地安慰——·.·「姐姐別哭」
.....
1
『姐姐別哭」·————妾身依她—————.不哭··..不哭———
她卻很快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還有寶和,她連話都不會說····小小的身子····蜷在妾身懷裡····疼得直哼哼···聲音越來越細.··身體越來越冷···那小手還一直抓著妾身的衣衫....·
「妾身知道,有人恨妾身,那殺了妾身好了,為什麼要害妾身的兒女?為什麼要害她們啊!」
看著這位痛哭流涕,趙禎的眼眶也紅了,緩緩抱住了她。
今日張貴妃對徽柔做的事情,趙禎已經知曉,方才表面溫和,實則雷霆震怒。
他絕不容許自己的女兒在宮中受到傷害。
更不會容許自己的長子,未來的儲君,效仿生母,性情乖戾,未來也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惡事!
可此時此刻,感受到張貴妃真切的悲慟,趙禎又不禁嘆息。
張貴妃的驕縱,他不是不知道,這位心愛之人,起初也不是這樣的。
這是一位可憐的女子,為自己生了一子兩女,兩位公主一個未滿五歲,一個未滿周歲,就雙雙天折,兒子雖然長大,但身體病弱,纏綿於病榻,每每病情加重,張貴妃都於夜間默默垂淚,整宿整宿睡不著,日漸消瘦,憔悴不堪。
由此她也越發地疑神疑鬼,認定自己的女兒不是因病去世,兒子病弱也是有人暗中加害。
比如同樣育有兒女,卻平安長大的苗昭儀,比如生有一女,不再管後宮事務的郭皇后。
趙禎知道不是。
且不說那兩位的性情,不是惡毒之人,就講當年遼人諜探組織「金剛會」雖然無法深入禁中,卻在尚食局安排了人手,有了前車之鑑,皇城司的監察嚴密,
絕不容許殘害皇嗣的事情發生。
可無論怎麼解釋,張貴妃就是不信,趙禎無奈,終究因為憐惜這位心愛的妃子,為了安撫她的情緒,才將自己能夠給予的一切,都給了她。
雖無皇后之名,卻有皇后的尊榮,又將族叔封賞,令其官運亨通,趨至堪比宰執的宣徽使高位。
可以說一位后妃能有的,張貴妃都有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依舊不滿足,反倒貪得無厭,甚至愈發凶戾起來·
所以哪怕這回張貴妃回憶起女兒,哭得再凶,趙禎終究沒有完全心軟,等到她雙肩聳動,泣聲漸漸停歇,依舊將告誡之言說出了口:「你切莫傷心,安壽、
寶和回不來了,我們的兒子還在,便是為了他行善積福,你也切不可再做那等惡事,稍有不順意處,便加害旁人,今日劉嬤嬤的懲處很好,你身邊的人,也該換一批了!」
「官家———」
張貴妃哭聲戛然而止,這次是真的慌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似乎高估了官家的容忍度,竟連搬出兩個亡故的女兒都不成了,驚怒之下,淚水再度湧出,悲戚地道:「官家,不是妾身加害旁人,是她們都視妾身為茶餘飯後的笑料啊!」
「外朝那些台諫本就屢屢斥責,指著妾身的鼻子,罵妾身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這何等冤枉,叔父真領了宣徽使之位麼?又哪裡能和前朝楊國忠相比?』」
「劉嬤嬤如此行徑,更是要將妾身的親近人統統逐出,往後禁中的人,誰還服妾身?她們是要欺辱我這位貴妃啊!」
趙禎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待如何?」
張貴妃趕忙道:「請官家寬恕翔鸞閣的下人———不要逐我叔父出京!」」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
前半句倒也罷了,官家心慈,翔彎閣的下人也只是聽命行事,雖然難免張狂些,可錯不在她們,趕出宮去,讓這些習慣於大內生活的人如何求存?
但後半句聽著,就很有歧義——··
天可憐見,她此時此刻真沒想過問官家要官,而是真的覺得那些妃嬪在拿她當作笑料。
果不其然,聽到不要逐張廣封出京,趙禎的臉色頓時沉了沉,深深凝視了這位妃子一眼,不發一言地走了出去,也不再理會背後的呼喊。
待得他出了翔鸞閣,仰望天上的明月,再度嘆了口氣:「朕做錯了麼?茂則?」
張茂則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垂首沉默。
「你啊你!」
趙禎沒有得到回應,卻也不惱。
後朝之中,他最信任張茂則,不僅是因為這位從小跟著自己,一塊長大,還因為他老成穩重,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絕對不會說,最是讓他放心。
當然如此後果是,他真心的傾述,也不會得到多少回應。
不像小時候,被大娘娘訓斥了,還能跟張茂則抱怨,兩個小小的孩子抱團取暖,互相安慰。
現在。
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收斂了情緒,趙禎想到自己那乖巧可人的女兒,又露出心疼之色:「徽柔如何了?」
張茂則這才開口回應:「殿下回了儀鳳閣,用了晚膳,欣賞了畫作,已是歇下。」
趙禎奇道:「畫作?」
「是狄少郎所畫,殿下大為歡喜——」
張茂則仔細描述了一番,趙禎臉上露出怪異之色,喃喃道:「這小子倒是有心!」
一如尋常人家的老父親,見到寶貝女兒有了心上人,難免有些酸溜溜,但想到自家女兒是公主,終究還是慰藉更多。
趙禎至今還記得姑姑賢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寬厚仁慈,卻尚了李遵為駙馬,一身名譽盡毀。
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落得那般悽慘的下場。
可說實在的,駙馬確實不好選。
公主看得上的才子良人,往往看不上公主,看得上公主的幸進之徒,那公主基本是看不上的。
而徽柔早就中意狄知遠,狄知遠那小子雖然還未開竅,沒通男女之事,但是個品性極佳的孩子,又對徽柔極為在意,此次就見了真章。
趙禎欣慰之際,又有些遲疑,去儀鳳閣探望女兒吧,又覺得沒有臉,再加上萬一徽柔向他哭訴,自己能給她一個公正的處置結果麼?
思來想去,卻是苦笑道:「朕反倒不如一個孩子了——----知遠此番入宮是為了什麼?」
「為了查案。」
張茂則言簡意咳,又將司馬光案情的進展,述說了一遍,
「司馬君實·竟是《漢朝詭事錄》的著作者———怪不得—·那他的遇害—.——恐怕另有蹊蹺啊!」
趙禎大為驚異。
說實話,對於這個人,他的印象原本並不深。
畢竟國朝的人才太多了,如果是殿試時期,司馬光寫得一手好文章,趙禎可能會想起來,但現在他真的沒精力顧及一個在野的才子。
現在一聽這位居然是自己近來最喜愛的話本傳奇著作者,今年二十七歲,滿腹才華,英年早逝,那實在太可惜了。
一念至此,趙禎生出好奇:「案情進展如何?」
「狄少郎入宮,本是向官家稟告,請教案情偵破的—」
張茂則雖然不知道狄知遠對趙徽柔的關照,思路倒是一致,回答道:「結果遇上此事,安撫好殿下後,就匆匆出了宮,恐怕也受了驚嚇!
「喉—這—這真是—」
趙禎再度愣住,喃喃低語。
張茂則馬上垂下目光,好似看不到那張難看的臉。
女兒受了驚嚇,無言相見;愛妃依舊哭鬧,噗碟不休;案情本可大展身手,
結果遺憾錯過·—
中年男人的痛楚,好像瞬間降臨到了身上。
身為堂堂國朝天子,趙禎只能在原地了幾步,了一肚子火氣,沉聲道:「張廣封還在太平坊的宅邸停留?他準備病多久?」
這話的偏向性就很直接了,張茂則卻沒有添油加醋,平靜地回答:「張宣徽此前只是小疾,還能宴客往來,直到被公孫中丞一番斥責,急怒攻心,臥榻之後,不再見客。」
「張廣封進士及第,也是讀聖賢書的,為求一官職,卻連半分文名都不顧了,當真是—·哼!」
趙禎把更嚴厲的評價咽了回去,算是給對方保存了最後一絲顏面,但也不再留情:「既年老病重,讓他致仕吧!'
對待張貴妃,他始終有些捨不得,但對於張廣封那個外戚,裝病留在京師的行為,趙禎之前就很是不悅,現在更是大為光火。
張貴妃不懂事,畢竟是有二十年感情的妃子,三個兒女的生母,相比起來,
你張廣封又有什麼資格跟著一起不懂事?
出任知府不干,留在京師不走,那就乾脆致仕,慢慢養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