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
「回來了,剛剛還見到知遠,他已是才華出眾的少郎君,能破案追兇,
跟相公當年是一模一樣啊!」
「呵,我如他這般年紀時,可沒此等能耐——
狄進出了宮城,剛剛上馬,就見到不遠處大榮復提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犯人,朝這裡遙遙行禮。
他微笑著走上前去,兩人同行,邊走邊聊。
早年的上下級,如今再見,已是如老友重逢,聊起家常。
大榮復入無憂洞前,恰好見到狄知遠,想到晃眼間,這位相公的兒子都這麼大了,不禁有些感慨:「我那小子出生沒多久,正是鬧騰的時候,這些年也收了弟子,成家勿謂當家易,養子應知教子難啊!倘若他們長大能有小公子三分本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狄進笑道:「我教導得不多,主要是內人在管孩子。」
大榮復贊同:「相公當年有言,家有賢妻,教子有方,可保興盛啊!」
渤海遺民經過了大延琳起義後的鎮壓,已然是一盤散沙,大榮復原本還想擇一位家世最為顯赫的大族女子,但後來想通了,他看中了誰,誰的家族就可以在遼東飛黃騰達。
果不其然,如今妻子的母族,靠著他的庇護,已然成為了渤海遺民里最出眾的一支,再將其他族人聚攏到一起,
可惜實力依舊不強。
也恰恰是不強,宋廷才會最終同意,劃歸出一片土地,安置渤海人。
明為復國,實質上就是羈摩州府的形式。
畢竟單靠渤海自己,已然沒有那個實力了。
而一旦有了這個名義,很多國人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藉助渤海的名義去完成。
比如此時,聊完了子女,狄進又關心了一下遼東的局勢,接著就問道:「高麗軍近來動向如何?
7
大榮複目光一冷:「不出相公所料,高麗人蠢蠢欲動,已屯兵邊地,想要借著戰事爆發,無暇他顧時,侵奪海東的土地!」
狄進道:「高麗人素有野心,待得我朝滅遼之後,邊境必有侵犯。」
昔年,大榮複選擇放棄大宋給予的榮華富貴,遵循最初的心愿,矢志復國,狄進也在朝堂上力主支持渤海重立。
但雙方都清楚,這等大事,不可能完全因為私交,還是要出於天下大局的考量。
渤海復國,對於瓦解契丹治下各族的意義已經說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朝鮮半島上,存在著一個很不安分的國家,高麗。
歷史上,高麗與遼、金、蒙古都產生了不小的邊境衝突,戰事方面固然敗多勝少,最慘烈的時候國都被遼人踏破,宮城被一把火揚了,但並未亡國,反倒通過不斷蠶食,把國境一點一點地推進到鴨綠江畔。
現在同樣如此,遼國內憂外患,已是顧不上東邊的舊鄰,高麗繼十幾年前支持大延琳起義之後,再度出兵,在邊境頻頻搞小動作,一點點侵蝕遼東的領土。
別小這個地域國家,它肯定不算強大,但也絕不弱小,畢竟仿唐制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國家體制,設三省六部,地方設道府郡縣,軍事上實行府兵制,又有地方軍,經濟上實行田柴科制,文化上以佛教為國教,儒學也很興盛。
還有前車之鑑,可供參考。
隋唐時期的高句麗,為了滅其國祚,隋煬帝楊廣亡國,唐太宗李世民無功而返,唐高宗李治則因為太想要完成父輩未盡的功業,選擇不再遏制吐蕃的崛起,以致於終成大患。
將來宋即便滅了遼國,高麗必定為藩屬,可在邊境依舊能頻頻侵擾,折騰噁心人,很有一手。
預見到了這個發展,狄進早早扶持渤海,也有壓制這個半島國家的意圖。
畢竟當年渤海亡國,有相當一部分渤海人去了高麗,大氏在高麗國內也是大族,讓渤海與高麗接壤,大宋作為宗主國,將來矛盾重重,待得時機成熟,便可順勢解決這個地緣問題。
大榮復心中對此也有數,並且樂於見得。
高麗不安分是好事,有衝突才能派上用場。
渤海立國後,也會當一個善鄰,一個緩衝的屏障。
小國依附於大國,選擇一個好的宗主,沒什麼丟人的。
擺正自己的位置,方可存續下去。
在心照不宣的氛圍中,遼東的事情匯報完畢,大榮復提了提手中的犯人,述說了洞內發生的對峙:「相公,此人就是污衣社的會首姜九,與遼賊絕對是有勾結的,至於是不是『金剛會』的新任首領『威德」,還要看接下來的審問。」
「『威德」————『金剛會」的捲土重來麼———」
狄進淡然評價:「這是契丹最後的垂死掙扎了。」
諜報人員的重要性不容忽視,一份及時的情報,或許就能改寫戰局,挽救前線諸多將士的性命。
但局部的戰事可以通過情報改變,強弱懸殊的兩國較量,單靠後方的諜細力挽狂瀾,那就是白日做夢了。
「金剛會」當年其實就不受遼庭重視,更多的是一步閒棋,淵之盟說簽訂就簽訂,此後兩國太平,一直持續,寶神奴一眾在幕後上下跳,都改變不了什麼,更何況現在?
所以現在的狄進,不會將精力放在這些較量上面,當然也不會因為地位的改變,就完全輕視這方面的工作,叮囑道:「你剛回京,便擒得此獠,不要私下審問,送去機宜司吧。」
大榮復立刻改變原定計劃,領命道:「是!」
換做旁人,或許會覺得放棄功勞實在可惜,但他清楚,沒有人比眼前這位更了解錯綜複雜的朝局,以對方的胸襟氣魄,更不會害自己。
所以哪怕現在看到了復國的曙光,曾經不名一文的江湖子將成為青史留名的復國者,大榮復依舊選擇聽命行事。
狄進接看道:「你亦是機宜司的老人,擅長這方面的事務,審問時全程督促,毋須避諱,兩府會出具文書,補齊這方面的手續。」
「明白!」
大榮復並不意外,但又情不自禁地懷念起當年的感覺,在這位魔下行事只要盡心竭力便可,其他自有羽翼遮蔽,實在讓人最是安心不過,行禮道:「相公,我去了!」
「處理完了這件事,來府上再敘!」
「好!」
與這位告別,大榮復腳下生風,一路抵達目的地,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機宜司。
距離他卸任提點之位,已有十六年,機宜司已經不是當年的機構了。
想到那時的不甘,覺得鳥盡弓藏,遼夏威勢不在後,朝廷就卸磨殺驢,
大榮復頗為感慨。
事實是,跳出這裡,方得海闊天空!
他這副氣度立於外面,早就被人察覺,提點戴晨不敢怠慢,很快匆匆帶人迎出:「敢問閣下是?」
「渤海大榮復。」
「原來是昔日的大提點,請!快請!」
戴晨的態度極為熱情。
機宜司的初代執掌者,已成傳奇,無論是滅夏抗遼的功績,還是說一不二的權勢,都讓現今的機宜司上下望塵莫及。
更關鍵的是,作為情報機構的成員,誰不知這位渤海後人是當朝狄相公的心腹,渤海未來一旦復國,就不吝於開國皇帝的地位,那是可以用國書與天子交流的!
戴晨既感好奇,又不可避免地顯露出親近與討好。
大榮復卻沒有任何驕矜之色,互相見禮後,介紹道:「此人是污衣社會首姜九,不久前在洞內挑唆社內無辜人員,妄圖殺害官差,製造混亂,趁勢脫逃———.」
戴晨聲音微顫:「不知大———-兄將他帶來是準備?」」
大榮復平和地道:「事關遼人諜探,自是交由機宜司處置!」
「多謝大兄!多謝大兄!」
戴晨動容,重重抱拳。
這個姓氏配合上兄台的稱呼,弄得好像對方成自己的親大哥一樣,但此時此刻,戴晨真覺得對方是自己的親哥哥。
機宜司出了這等事,如果後面的賊人再被其他衙門捉拿,那他們可就太被動了,說不好都有裁撤的危險。
現在大榮復將要犯交予,不僅幫助機宜司保存了顏面,更有了突破口供,捉拿要犯,將功贖罪的機會。
實是大恩!
「事不宜遲,還請安排牢獄和審問之人。」
「好!好!」
大榮復自己並不是審問的高手,但機宜司內有這樣的專業人才,再硬氣的人也支持不了多久,都得乖乖交代,
當然,他和這位戴提點也準備親自盯著,萬一衙司內還有奸細,防止對方殺人滅口。
眼見姜九被押入牢內,手法老練的獄卒將之吊起,擺開十八般刑具,大榮復有意無意地道:「聽聞此案還與機宜司內的官員有關?」
戴晨目光微動,決定投桃報李:「不瞞大兄,那人是張氏外戚,司內早就受夠了他,只可惜———--唉!如今終究是闖下大禍,當真無妄之災啊!」
「原來如此。」
大榮復剛回京師不久,但也早就知曉大宋官家目前只有兩個兒子,長子是張貴妃生的,次子是苗昭儀所出,前者性情驕恣,在朝野中聲名不佳,後者性情溫婉,多得朝臣讚許,更與相公之子交好。
如何選擇,不問可知。
追查兇手永遠都有政治考量,更何況是這種事關中樞穩定的謀逆!
「那個人在何處?我能去看一看麼?」
「已經入獄!大兄請!」
張希貴確實在監獄裡面了。
曾經用嫌惡的目光,看向牢獄內的犯人,現在視角調轉,換成獄卒用譏笑和憎惡的眼神看向他。
這種感受,讓張希貴幾乎崩潰,嘴裡喃喃念叨著,一刻不停,成為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張宣徽救我!張宣徽救我!」
大榮復來到牢外時,就聽到了這個念叨,輕笑一聲:「宣徽使麼?」
戴晨聞言擺了擺手,對著左右獄卒斥責道:「宣徽使也是能讓這等賊子污衊的麼?還不進去,讓他老實些?」
「是!」
獄卒沖了進去,啪啪啪就是三個大嘴巴子,響亮卻又沒有留下明顯的指印,技巧不俗。
張希貴果真老實了,嗚咽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不要對我用刑·—
不要用刑·—.」
戴晨恨不得用刑,卻終究沒有那麼做。
畢竟留下了太多傷痕,一個行刑逼供的帽子扣下來,貴妃那邊的朝臣反倒會藉機發難,於他們不利。
現在機宜司上下齊心,就是要將罪責儘可能地推到這位身上,撇清自己大榮復冷眼旁觀,突然道:「戴提點,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戴晨正色:「大兄儘管賜教!」
大榮復道:「審問姜九,用大刑時,讓此人旁觀,如何?」
「這..」
戴晨目露遲疑。
將官員和江湖子放在一起審問,張希貴肯定會被那些鮮血淋漓的大刑嚇到,姜九看到穿著官袍的人都被吊在邊上,僥倖之心盡去,交代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只是傳出去,貴妃那一派真要發狂了。
可稍作沉吟後,戴晨咬了咬牙,還是道:「好!就這麼辦!」
張貴妃從來不是講道理的人,拿了人,就已經得罪,既然得罪了,就別想著左右逢源,必要時乾脆得罪到底,那樣反倒能依附於反對者。
何況在後宮,貴妃最受寵愛,但在前朝,不知多少朝臣厭惡那位的舉止作派,他看似是一條道走到黑,卻說不定反倒是絕處逢生,能有更廣闊的前程。
大榮復暗暗點頭,別的不說,能成為情報衙司的官員,判斷能力確實合格。
而事實證明,效果拔群小半個時辰後,審訊的獄卒就擦著鮮血,奔了出來。
「稟告戴提點,大官人!」
「張希貴交代了十七名張氏官員的往來,書吏統統記下,不敢有半分差錯。」
「姜九交代,此人不是『威德』,賊首『威德』與宮中翔鸞閣有關!」
看著遞到面前的案卷,大榮復伸手,示意讓戴晨看。
戴晨接過,看得觸目驚心。
屁滾尿流的張希貴,將張氏門生的聚眾往來,樁樁件件,竹筒倒豆子,
交代得一清二楚。
都知道貴妃仗著官家寵幸驕恣,可終究沒有一個實際的概念,現在才算是真正理解,何為囂張跋扈!
這倒也罷了,欲謀害官家的宮內奸細,居然還和張貴妃的翔彎閣有關?
戴晨身子一哆嗦。
既有幾分驚懼。
又生出了興奮與期待。
禁中—
怕是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