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五名犯人一一揭曉。
一張遍及太學、樊樓、無憂洞和皇宮大內的網鋪了開來。
事實證明,遼人諜探的人手不多,雖然不止這區區五位,但也遠遠比不上當年的規模。
可只要人員選擇得合適,依舊具備不俗的威脅性,甚至已經摸到官家的身邊,有了下毒的動作,所幸天佑國朝,未能得逞。
而現在,不僅僅是陰謀事敗,主要成員還統統被擒,尤其是首領「威德」及其身邊的契丹勇士被抓,一切都不同了。
面對直接的質問,耶律庶成抿了抿嘴,尚未開口,蕭胡睹已然尖叫起來:「污衊!是污衊!這群人與我大遼毫無干係!」
「還敢狡辯!」
張茂則沉聲呵斥,手掌一揮:「把證物帶上來!」
皇城司禁軍上前,抱著一箱箱證物,打開第一箱,裡面就是書信,隨意展開一封,出示到面前:「這封信件上的字跡,蕭副使可識得?」
蕭胡睹仔細看了幾眼,臉色就變了,下意識地轉向老僧,露出怒意。
那是自己的字。
但原本不該留下的!
機宜司培養諜細時,立下規矩,所收到的任何書信,閱後即焚,遼人後來也學會了,同樣是這般要求的。
蕭胡睹身為副使,受人矚目,不能隨意接觸暗諜,隨意傳話又怕歪曲意思,自然得傳信。
反正他早早派出親信勇土,名為保護「威德」安危,實則監視其一舉一動,倒也不怕對方如何。
結果現在這些信件,依舊出現在了面前。
顯然這個「威德」並沒有焚毀信件,不僅特意留存了證據,甚至還巧妙地避開他派出的人手。
「阿彌陀佛!」
迎著蕭胡睹滿是怨恨的注視,老僧默念佛號,相較於其他的諜細,他的眉宇間最是坦然,似乎早就預見到了這個結局:「貧僧初為『宿住」,今為『威德』,皆不被契丹所信,命數如此,徒嘆奈何!」
「「宿住』?」
短短的一句話語,令人群里的狄知遠目光一動,想到了寶神奴傳下的稱號。
如果對方說的話是真的,這位還真是寶神奴當年的二代傳人,事敗後銷聲匿跡的那個,怪不得能將鄭屠戶這種埋藏了二三十年的棋子挖出,重新啟用。
只是瞧著,他與蕭胡睹並非一條心。
事實上,「金剛會」與遼庭從來不是完全的一條心,寶神奴時期,尚且對蕭太后及耶律隆緒保持著忠誠,隨著這位首領被抓,剩餘的成員被清除出了汴京,就遭到冷遇。
遼庭顯然遵循成王敗寇的傳統,根本不在乎這群失敗者,直到遼軍自己也大敗於狄青手中。
「宿住」會被遼人找出來,或者說他主動找到遼人,重新被委以重任,
並不意外。
但同樣的,哪怕他們重新啟用了這伙諜細,委以重任,態度也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
畢竟選擇的原因不是信任,而是迫不得已,正面戰場打不過了,只能尋求後方的突破。
「喉!」
狄知遠思索之際,耶律庶成暗暗嘆息,也是類似的想法。
他之前勸說蕭胡睹及早下手,就是知曉對方早有監視的手段,有能力辦到。
既然這麼做了,平日裡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關鍵時刻又想捨棄,那就別怪對方反咬一口。
偏偏蕭胡睹始終抱有僥倖,現在一下子被逼到懸崖邊上,再無轉圜餘地。
所以此時此刻,耶律庶成突然大喝:「夠了!事已至此,你還想把自己的罪責歸於大遼麼!」
蕭胡睹猛然愣住。
圍觀者們也紛紛露出看好戲的神色。
在這個緊要關頭,遼人內訂了?
然而繼呵斥之後,耶律庶成聲色俱厲:「你忘了臨行前陛下囑託的話遼宋鄰好,早有盟約,兵戈不興,安享太平,切不可為小人唆使,犯下大錯!我身為正使,亦三番五次告誡,便是受了刁難,也當隱忍自省,不可心懷怨,你怎敢私自下令,做出這等大逆無道的事情來!」
「你—我———沒有———」
蕭胡睹的反應並不慢,意識到了什麼,嘴裡喏著,既不願意承認,又不敢直接反駁,臉色變得蒼白。
如此陣仗,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
先放太學學子入四方館,造勢鋪墊,再押著諜細入內,就是想要聽他們狡辯,最後出示親筆書信等證物,將謊言一句句粉碎。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把這件事在朝臣與各國使臣面前,辦成鐵案。
面對這個局勢,狡辯無用,唯有一個辦法,主動把罪責攬下來!
所以耶律庶成氣勢洶洶,不是為了內訂,恰恰是最後的掙扎:「蕭胡睹!你有負陛下君恩,還不束手就擒,聽候發落!」
眼見這個反應,張茂則並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道:「耶律正使之意,此番謀刺我朝天子,皆是蕭副使一人所為?」
「正是如此!」
耶律庶成長嘆一聲:「然外臣身為使團正使,出訪貴國,犯下這等驚天禍事,自有失察之罪,這便以死向貴朝天子謝罪!」
話到一半,耶律庶成的袖中滑出一柄利刃,直接朝著喉嚨刺去。
「不好!」
這一下變生肘腋,張茂則面色大變,都反應不及。
他原本以為耶律庶成是想把罪責完全推到蕭胡睹身上,雖然對方毫不狡辯的行為頗為明智,可這樣的想法,依舊天真。
但直接赴死就不同了。
可耶律庶成動手得十分果斷,沒有片刻遲疑,他完全來不及阻止。
「嗖!」
所幸就在此刻,一道流光划過,砰的一下打在手指上,將短刃遠遠彈開。
卻是機宜司陣營裡面的大榮復出手,彈指打出一塊石子,阻止了這位遼使的自盡。
他了解這群契丹貴族。
通過冷眼旁觀,瞧出蕭胡睹眼珠滴溜溜轉動,透出狡和慌亂之色,完全沒有決然赴死的勇氣。
反倒是耶律庶成目光沉凝,默不作聲,隱隱間流露出一股決意,是真的能為國捐軀的。
所以大榮復早有準備,適時阻止。
「拿下!」
張茂則斷然高喝。
「啊一一!放開我!放開我!!」
耶律庶成不通武藝,卻求死之心堅定,眼見著短刃被打開,還想撲過去,卻已經被兩個魁梧的禁軍左右撲上,狠狠地壓倒在地上。
「這—這.」
蕭胡睹眼睜睜目睹這一幕,身體晃了晃,竟是緩緩坐倒在地,整個人好似失了魂,再也沒了任何動作。
眼見控制住了局面,張茂則鬆了一口氣,對著大榮復行禮致意,再望向四方,冷冷地道:「畏罪自殺,也不能掩蓋真相!」
在兩國盟約的前提下,遼人先是不納歲幣,其後又派遣諜細和刺客,欲謀害盟國君王,這突破了所有國家的底線,同時也堵住了所有反戰的嘴。
在這種情況下,要這兩個使臣的命,反倒沒有意義。
其他官員顯然也是這麼想的。
既然開封府衙、機宜司和皇城司依次講述完案情的前因後果,出示了犯人和證物,遼人使臣更是有了這樣激烈的反應,鴻臚寺官員再不耽擱,展開詔書,聲音清朗地宣讀起來:
『昔年我朝北伐,太宗自燕京城下軍潰,遼兵追之,隻身得脫,凡行在服御寶器盡為所奪,從人宮嬪盡為陷沒,股上中箭,歲歲必發,其棄天下竟以箭瘡發雲!蓋遼乃不共戴天之仇,反捐金增數十萬,且事之為叔父-—----為人子孫,當如是乎?」
這封詔書一開頭,起初聽得人莫名其妙,怎麼不講此次諜細謀亂,突然到宋太宗身上去了,還是當年高梁河飆車的醜事?
但聽到後面,眾人神色頓時嚴肅起來,明白了用意。
如今反戰的朝臣,往往都要抬出真宗當年與遼國簽訂渲淵之盟,兩國和平了二十餘載為由,勸阻官家維持現狀,南北互制,再以談判的方式將燕雲之地索回,不要大興兵戈,走上前唐窮兵武的老路。
且不說談判拿回燕雲,現實不現實,這種方式,就是以父壓子。
臣子的話可以不聽,但先帝的決斷,不能否定。
可現在,官家抬出了祖父宋太宗。
太宗當年慘啊,高粱河一戰雖然隻身逃脫,卻中了箭傷,年年復發,最後活生生地被這等傷勢拖累死了,這等不共戴天之仇,豈能不報?
接下來,就是講到遼國和燕雲之地的關係:
「幽、薊之地本被皇風,囊以晉、漢多虞,契丹因而盜據-—--」·《詩》
云:『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我朝照臨,書軌大同,豈使齊民陷茲朔漠-—---朕當董齊師旅,滅夷氛,即期誅虜,以慶混同!」
這段話也與太宗有關。
高粱河車神前,太宗詔書是這樣說的:「朕祗膺景命,光宅中區。右蜀全吳,盡在提封之內,東漸西被,咸歸覆育之中---」眷此燕之地,本為中國之民。晉漢以來,契丹竊據,今不復-—---朕當續御戎軍,親臨寇境,徑指西樓之地,盡焚沙漠之庭...」
高粱河車神後,太宗詔書馬上變了:「朕受天景命,奄宅中區。以四海為家,兆民如子,冀咸登於富壽,豈務勝於甲兵?況與契丹本通鄰好----今聞邊境謐寧,田秋豐穩,軍民所宜安堵,無或相侵—--如今後輒入北界擄掠及盜竊,亦仰所屬州軍收捉重斷,所盜物並送還之。」
然後等到雍熙三年,聽聞契丹國內動盪,有機可乘,宋太宗大喜過望,
再度北伐,又變為了:「蠢茲北方,敢拒皇威,倔強沙漠之中,遷延歲月之命——-—-幽、薊之地本被皇風,囊以晉、漢多虞,契丹因而盜據-—-《詩》
云:『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國家照臨所及,書軌大同,豈使齊民陷茲朔漠!」
單看這些詔書的對比,宋太宗在對遼態度上,前後恭,恭後再,
後又恭,實在有些小丑。
當然,不能完全以武事論斷一位君王的功績,他於內政方面還是有建樹的,而且戰前宣戰嘛,總要師出有名,不能說對方孤兒寡母,優勢在我--
但現在趙禎引用太宗的話語,卻又占據了絕對的大義,這顯然是承襲祖父的遺願了。
蕭胡睹失魂落魄,又沒文化,本來也聽不明白,被禁軍控制住的耶律庶成,則臉色發白,雙目湧出淚水來。
這哪裡是詔書?分明是戰書!
換做平常時期,哪怕兩府宰執都贊同開戰,這等詔書也要慎之又慎,不能隨意頒布。
可現在—·
天子險些遇刺,群情激奮至此,最後的阻礙已然蕩平。
與遼人徹底決裂的時候到了!
果然在詔書的末尾,直接下達了對遼國使團的處置:「逐耶律庶成、蕭胡睹出國境,永不接待契丹使臣!」
「陛下聖明!陛下聖明!!」
太學學子發出震天歡呼,四方館內的其他使臣眼神交流,也流露出震撼與期待之色。
遣返使臣,廢除盟約!
時隔十數載,兩個超級大國,終於要再宣戰事!
黑水城中。
狄青率領魔下將領,來到城門前。
他這位百姓口中的狄天使,要接過京師來此的天使手中的聖旨。
在歷史上這個時期的狄青,在軍隊奮鬥多年,已然顯貴起來,卻遠遠不及此時的地位。
大宋軍中第一人!
正面擊敗契丹柱石的戰神!
關鍵在於,任誰都清楚,欲滅北方那個雄踞在國朝頭頂上百年的陰影,
唯有狄青最當重擔!
所以傳旨的官員將詔書念誦完畢,鄭重地交予狄青手中,而狄青雙手輕顫地接過,轉身望向那黑壓壓的將領們,用眾人能夠聽懂的話語,高聲道:
『太宗為復幽燕,完我金甌,一直全力北伐,至先帝朝,亦御駕親征,
與遼主會獵中原,斃其主帥,挫其兵鋒,只因契丹勢大,彼強我弱,方有漕淵之盟——.」
「我漢人王朝對夷狄忍辱負重,從來只為報仇雪恨,天聖年間,河西回歸,再攻幽燕,雖未得全功,亦無歲幣之約,反得契丹所供———」
說到這裡,狄青猛然振臂:「今海晏河清,國力強盛,時機已至,幽燕未復,決不可任由北虜奴役我漢人子民,陛下再無忍耐,命我等揮師北伐,
滅遼國祚,一雪前恥!」
每位將領眼中閃爍著光芒,甚至是淚光,隨著這位將軍的高呼,胸腔內翻湧的激盪之情,化作山呼海嘯,萬眾一心:「北伐!!北伐!!滅遼!!
滅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