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紀長安行走在殘破迷境內的焦土之上時。
他並不知道神性的自我也在同一時刻,遇到了即便是放眼寰宇星空,也稱得上大人物的兩個男人。
就像他不知道此時前路在何方。
更渾然不知路盡之處等待他的是什麼。
是人,還是物,又或者只是一段往事?
他只是漫無邊際地行走在焦土上,放眼過去只剩下絕對的死寂。
這座殘破的迷境世界,與他昔日在東境魔都內見到的那些一般無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為徹底。
至於進來前,神殿祭司對他百般囑咐,千般叮嚀的危險,卻是一個沒有遇到。
事實上這座世界內連超凡的粒子都已徹底枯竭,如同經歷過了黃昏終焉後的世界。
所剩一切,皆為殘破,再無半點生機。
這種世界即便存在舊日留存下來的舊神法陣,也無可能再被觸發。
因為作為基礎的超凡粒子都已死去,就像失去了燃燒的基礎,連火苗燃起都是奢望。
這座死去的世界幾乎不存在危險,同樣身處此地的紀長安,也失去了九成以上的力量。
神殿探索者所遇到的危機,究竟來自哪裡?
他站在一處廢墟之上,眺望著遠方破了個窟窿的天幕,以及天幕背後的漆黑。
而自稱他最可靠的盟友,正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的身邊。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靜靜觀測,又或者說是在——等待。
紀長安駐足良久,忽然開口問道:「這裡是哪裡?」
「昔年天命神國的核心之地,當然這裡只能算是一部分,也是被徹底打殘的一部分。」
身披殘破戰甲的男人語氣飄忽,因為這話陷入了某種回憶。
僅僅是看到這座破碎世界,就可一窺當年那場戰爭究竟是何等的慘烈。
不僅是這傢伙沒有半點留手,更是天命本人恐怕同樣是心懷死意。
一個想死,一個更敢下死手。
那想死之人自然是如願所償,不死都難。
所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竟讓一位至上原初心存死意,也讓許久未曾動彈過的他親自出手?
關於當年發生的事,即便是同為原初的他們,依舊是一頭霧水,至今沒有弄清其中首尾。
一位以命運證道的原初,或許不算能打,但若想隱瞞一些事情,即便是早已跳出光陰與天命束縛中的原初也無法查探清楚。
男人回憶著數萬年前的種種細節,心中猜測不斷。
卻依舊如這萬年來未得出一個靠譜的答案。
他偏過頭定定地盯著身邊的紀長安,久久未言。
紀長安怔神望著天幕破開的窟窿,又問道:
「那麼天幕後的世界是哪裡?虛空,還是星空?」
男人搖頭道:「那是虛無,也是混沌,你可以理解什麼也不存在,又真實存在的疆域。」
紀長安皺了皺眉。
什麼也不存在的疆域,那是否還存在時空的概念?
如果連時空的概念都不存在,那又該如何觀測?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這位晨曦之主繼而說道:
「四部星空各自盡頭的未知界域內,至少八成以上都是這等虛無混沌。論及兇險程度,虛空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
「我們暫時無法解釋混沌的由來,只能猜測這是經歷過大寂滅後的宇宙殘骸。
另外可以確定一點,混沌會無限制同化所能接觸的任何事物,所以四部星空看似廣袤無垠,且處於不斷擴張的過程,實則有著真正的邊界。
當有朝一日混沌的邊界與四部星空擴展的邊界相重合,這座星空就將迎來倒數計時。
而世界樹,是我們對抗混沌的根本之一。」
紀長安安靜地聽完這些,不禁想起了在東境時安第斯曾向他透露的某些秘聞。
魔都的殘缺迷境之所以被安第斯封鎖,其中原因就是混沌的蔓延會對現世造成極大的危害。
不過此刻的長安,並未將太多的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雖是極為重要,關係到整座星空之生滅,可到底距離當下的他還是太遠了。
在其位謀其政,而太過遙遠的事,如今還是不想的好。
他沉默了會,卻不是在思索混沌之事。
「你說此地是天命神國的部分核心,那麼其餘的部分在哪裡?」
晨曦之主輕笑一聲,意味深長道:「為何有此疑問,你不已在天命神國內生活了上萬年嗎?」
「這樣啊……」站在廢墟上的男人輕聲應道,平靜的目光泛起了波瀾。
他又想起了安第斯曾說過的某些話。
他歪了歪頭,好奇道:「也就是說,這座世界曾是一座神國,是屬於如你一般的生靈的遺澤?」
「那麼這座神國的主人呢?他去了哪裡,是否還活在這世上?」
晨曦之主揉了揉鼻子,心中生出種微妙的感覺。
總覺得現在的這傢伙就好像一個懵懂而無知的少年,這種奇妙的接觸,讓他心中啞然的同時,亦是興趣盎然。
他沉吟了會,道:「某種意義上來,天命確實隕落了,存世之基被某個傢伙徹底打碎,不過他還留了部分殘魂在這神國內苟延殘喘,卻也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紀長安微怔,喃喃道:「原來是死了啊。」
既然是死了……
那想來自己應該沒可能是這位神國之主了吧?
所以是另一位嗎?
他側頭看了眼身邊的偉岸男子。
這位被無數生靈共尊為晨曦之主,是這星空中屈指可數的最初者,也是登臨絕頂的至上原初。
而那日在深淵內,另外一尊降臨的神靈則被喚為詠星神,是破碎海邪神幕後之人的死對頭。
即便是放眼大宇宙星空,這兩位也當得起偉大二字!
除此之外,這兩位還有一重共同的身份——
他的盟友。
紀長安忽然問道:「在大宇宙星空中,群星究竟處於什麼位置?」
男人想著不久前在東部星空見到的那位天庭共主,竟是極為難得的起了雅興,面露微笑道:
「自然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紀長安默然。
是啊,其實自己早就該明白的。
這世間萬靈中,何時起孱弱的兔子也能成為雄獅的盟友了?
在安第斯的口中,現世四境曾被稱為「原初戰場」,是兩位原初者間的戰爭所留下的遺蹟之一。
紀長安忽然發現。
哪怕困擾了那兩個傢伙萬年之久的問題的答案,就這樣突兀地擺在的自己的面前,可他的心緒卻依舊保持著平靜。
為什麼?
好像是有些習慣了,又好像是早有預料,又或者是全然不在乎?
即便是此刻自己,也無法說清道明這種莫名的情愫。
他凝望著遠方的黑暗,與隱藏在黑暗中的道路,準備就此踏上路程。
「最後一個問題。」
「你認識安第斯嗎?」
雖說神性自我已經替自己完成了承諾,可到底還是沒有完成安第斯的願望。
那麼替那個同樣遺失了記憶的傢伙要一份答案,日後也好再次相見。
男人目光微凝,目送著紀長安開始踏步向前。
這方世界存在的意義自然不可能只是供他們二人的相見,而是天命與他之間最後的問道。
紀長安選擇前進,就代表了他接下了這份來自天命的問道。
亦是群星與天命間的最後交鋒。
可他……本無此必要的。
自己暫時退離前線,以真身降臨此地,正是為了避開所有風險,將他完整的帶離此地。
為此,他付出的代價是戰線被推後數十星系。
而有關這一點,天命同樣知曉。
或者說也正是因此,那傢伙才將他們二人的會面處放在了這裡。
這裡雖然早已被打的粉碎,超凡不在,卻也是最為隱蔽和不易被探查的地方。
從這裡離去,除去硬頂著混沌海要付出些代價,卻可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而唯有離開了這方天命神國,真正面見群星,他方能回歸真我,取回昔日的偉力。
男人輕嘆一聲,回道:
「你說的是安第斯·諾戈爾曼?」
「天命昔年的塵世之名叫做羅蘭·諾戈爾曼,安第斯·諾戈爾曼是他的十世孫,也是如今僅存的血脈。」
紀長安的腳步一頓,駐足在原地半晌,才繼續向前。
原來那位「遺民」先生,竟還有這等輝煌的身世,也不知如今的他是知曉還是不知曉。
也幸好當年的自己沒有答應為他完成復仇……
當他真正踏上黑暗中的古道,幾乎在一瞬間便明悟腳下之路所代表的意思。
他望向黑暗深處,隱約可見一道身影早已等候在那裡。
紀長安輕笑一聲,卻是毫無退縮,大步向前。
問道嗎?
聽上去好像有些意思。
「對了,重新認識一下。」
「你好,不管前一世我叫什麼,這一世,我叫紀長安,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踏向前方的年輕男人忽然停步,轉過頭笑著說道。
而目送他離去的晨曦之主,卻是突然瞳孔驟縮,頭皮炸麻,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之事。
此刻間。
他終於隱約猜到了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可這真相卻只讓他感到恐懼!
讓哪怕身為至上原初的他依舊為之驚懼!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
在那傢伙轉過頭玩笑般的言語間,他看到了一抹本不該出現在那人身上的東西!
那是一抹道盡人世間萬般變化的粹然人性!
那是絕對不該,也絕無半點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東西!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
……
紀長安主動走入黑暗中的古道上。
而當他真正踏出第一步後,黑暗中突然出現了極盡璀璨的光華,在那絢爛的光華中,呈現而出的是一幅幅光陰畫卷。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竟然走入了一條小溪中,正蹚水而行。
溪水兩旁的,是一幅幅正在流動的光陰畫卷。
他脫下鞋,赤足走在溪水中,感受著微涼的溪水從腳邊流過,緩緩前行。
在經過一幅畫卷時,他停下腳步,側過頭,認真而仔細地觀看著右手邊畫卷中的畫面。
那是一座世界的生滅。
毀滅與創造。
死亡與新生。
他看過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繼續蹚水而行。
似乎即便是一界之生滅,也無法觸動他的心靈。
他沉默著踩著溪水前行,途中認真看過每一幅畫卷,卻無一幅能讓他駐足腳步。
直到一幅畫卷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立足原地,目光沉靜而深邃,凝望著畫卷上流動變化的畫面。
畫卷上,眾神登頂,創立神山,以無上神威掌控凡間萬靈,以一己之喜好改造人世……
天災人禍外又多了一劫。
來自神靈的劫難。
……
……
林珞然起身,右手拎著灑水壺,左手叉腰,滿意地打量著身前種下的花草。
神態悠閒自在的少女哼著小曲,完全不顧身邊不請自來,身披殘破甲冑的惡客。
男人瞥了眼她身前的花花草草,唇角輕扯。
這女人還真是優哉游哉,明明她的黑夜神國就處於他的大日神國的後方。
一旦前線崩潰,繼而遭殃,將直面來自大虛空的軍隊的人,就是她!
可這女人卻偏偏還有閒心在此栽花種草,真是……心寬啊。
這位晨曦之主無奈搖頭,最終還是主動開了口。
這女人有閒心在這和他耗下去,可他如今卻沒這功夫陪她繼續冷戰下去。
前線主動後退數十星系,短時間內雖然無恙,可也拖不了多長時間,需要他親自坐鎮。
「我想知道你來此的千年,究竟等到了什麼。」
低沉渾厚的嗓音打破了古堡陽台閒適的寧靜。
林珞然彎腰放下水壺,秀眉微挑道:
「關你屁事?」
真是預料之內的答案,自己雖然比不得他,可怎麼就一點面子都不給呢?
難道真是因為黑夜與大日的對立?
男人心中想到。
言畢,林珞然皺了皺眉,主動詢問道:
「你為何會這麼早就涉足此間?」
按照原有的局勢,諸位原初即便要想插手這方殘破神國,也該在籠罩這方神國的最後規則屏障破碎之後。
而這方世界最後的屏障,至少還能支撐數十年。
男人答道:「來不及了,等不了這麼久了,大虛空已經盯上了這裡,而且開闢出了一條虛空通道。」
「我們推測十年後,大虛空那邊就能徹底穩固這條虛空通道,讓這條通道足以承受原初級的偉力。」
林珞然秀眉緊蹙,心中卻是在為這方世界默哀。
此世的生靈都還以為災難至少在數十年,乃至百年以後,都還在為百年後的大戰而備戰。
可若他們知曉十年後就會有原初級的外神降臨,他們是否會絕望的直接放棄抵抗,選擇引頸就戮?
心中如此想。
她口中卻是再次問道:「你們敢坐視原初級的外神徹底占據這方神國殘骸?」
晨曦之主面色凝重,搖頭道:「我們本意是將這方天命神國開闢為第二戰場,但是被天命拒絕了。
他自稱他自有辦法處理十年後的危機,無需我等插手。
可我們也不可能就這般無條件信任他,終究還要預備萬全之策。」
十年後?
聽完後林珞然緊蹙的眉頭依舊未曾舒展開來。
她在心中復盤,想著如今的天命到底何來的底牌能與原初級抗衡?
心中想著,嘴上少女也不忘嘲諷道:
「提前將他接走就是你們的萬全之策?」
這位晨曦之主無視了她的嘲諷,神態認真道:
「難道不算嗎?」
林珞然一時語塞,偏過頭表示不想和他說法。
男人毫不意外,繼續問道:
「你就這麼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那麼前線呢?你真不準備出兵,就坐視來自虛空的軍隊大舉入境?」
林珞然抬手輕撩髮絲在耳畔後,望了眼遠處的天幕,淡淡道:
「出兵?用我子民的性命來為那群怯懦之輩擋災?憑什麼?他們配嗎?」
接連數個反問,讓男人有些無言。
他順著林珞然的目光望去,看向天幕之外的浩瀚星空。
沉默良久後,他嚴肅開口道:「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林珞然歪頭,語氣認真道:「可那憑什麼是我?」
男人低頭,凝視著少女的雙眸,輕嘆了口氣,嗓音放輕許多。
「我知道你仍忘不了當年之事,可有些事情已經擺在面前,就沒有時間再去推脫了。」
「大虛空此次入侵不再是昔日的小打小鬧,而是一次真正的試探。」
「他們已經不再滿足自身的領地,渴望更多的領土與血食。」
「一旦被他們發現我北部星空如今外強中乾,早已陷入群龍無首之地,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發動血戰!」
「屆時即便能平定戰爭,拒敵於境外,我北部星空又要為此慘死多少生靈?」
「更何況……我等此刻並無勝算,最起碼也要將戰局拖到他恢復巔峰後。」
林珞然冷笑道:「所以呢?你這麼想,可別人卻不這麼想,又有何用?
你為大局考慮,舉神國之力鎮守前線,可又有幾人緊隨其後?
時至今日,除了幾支炮灰外,前線可還有你大日神國之外的勢力?」
晨曦之主沉聲道:「詠星麾下的教會正在集合,三月之後就可陳兵前線!」
林珞然寒聲道:「我北部星空十一位至上原初,到頭來卻只有兩位願為星空而戰,出兵前線,這豈不可笑?」
晨曦之主沉默了會,面色疲憊道:
「局勢並未差到這種程度,破碎海那位起了叛心,諾亞正在盯著他。
古思恩與安塞爾的戰爭已經中止,只是需要些時間調整,方能趕赴前線。」
他口中的三位,自然是與他們同等的存在。
林珞然帶著嘲諷的笑容道:「那真是可喜可賀,除去破碎海那個叛徒,我北部星空如今的局面竟是五五開呢。」
男人沉聲道:「你若加入我們,那便是六四!
大勢一起,另外四位再是不想不願,也只能投身前線,他們擔不起我等的秋後算帳,大虛空也容不下他們!」
林珞然忽然問道:「為何盯著破碎海的會是諾亞,而非詠星?」
無論是考慮所掌力量的性質,還是雙方勢力間的衝突,詠星與破碎海那位都是死敵。
前者沒有理由放棄這等言正名順攻打破碎海的機會。
若非各方勢力間的平衡,怕是數十萬年前,詠星就已沖入破碎海,將那頭隱藏在幕後的老鼠強行揪出來!
男人沉默著,卻始終沒有給出答案。
林珞然目露譏諷,哂笑道:
「我若沒記錯,百萬年前,諾亞與破碎海那傢伙可是摯友!」
男人淡淡道:「我知道,但這是天命的意思,天命也說服了詠星,若非如此,你以為我能攔得住詠星放棄這等大好機會?」
「至於諾亞,天命言他如今尚處搖擺不定之際,他自有辦法讓其歸心。」
林珞然首度皺眉,側目望向這座世界的某一處。
那個都已死的不能再死的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他究竟又是何來的底氣敢說在十年後對抗大虛空的原初生靈,還能讓諾亞歸心?
北部星空加上已死的天命一共十二位至上原初,而唯獨只有天命,她看不透半點。
這個僅僅幾萬年便從凡靈一路證就原初,與他們比肩而坐的後世生靈,心思比之他們這些活了無數萬年的傢伙還要深沉無數,也更要天馬行空無數。
「你就這般相信天命?你別忘了,當年他之所以身死道消,正是因為得罪了那傢伙,你就不怕他心懷恨意,連帶著牽連整座北部星空?」
面對林珞然的責問,這位晨曦之主先是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那傢伙如今有名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還如此避諱?」
「他言他挺喜歡現在這名字,我也很喜歡,一世長安,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而連他都如此信任天命,選擇轉世於這方天命神國,我又有何理由不信任天命?」
他的理由簡單而乾脆,卻讓林珞然無法反駁。
他們無條件信任那個在這一世叫做紀長安的男人。
從前如此。
以後也會是如此。
那麼後者所信任的人,他們又有何理由懷疑?
林珞然仰起頭,神態默然。
是啊,若非是信任天命,那傢伙又怎麼託庇於此方世界,自己又怎會在千年前緊隨其後?
「前線之戰,等阿古斯都何時下場了,我黑夜神系再何時隨之下場。
當年我被背後捅了一刀,多少得吃點教訓,你與其試圖繼續說服我,倒不如去說服阿古斯都。」
林珞然慢慢說道,嗓音清冷而不容駁斥。
晨曦之主微微嘆氣,卻知曉這個承諾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他不再執著於這個問題,而是沉默地站在少女身邊,一同仰頭望向曠遠的天幕。
沒過多久,少女嫌棄地看向他,沒好氣道:
「你還賴在我這兒做什麼?你很空?那要不散發點陽光,給我的花花草草一點溫暖?」
男人無奈一笑,卻也知曉身邊人的脾氣,沒有半點怒火。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
「對我們而言這些年來最大的謎題,便是昔年的天命到底做了什麼?」
「我本想再去見天命一面,問他些問題,卻又知曉那傢伙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答我的,所以就不白費功夫了。」
少女笑容燦爛道:「難不成你以為我就會回答你?」
男人轉頭望著身邊的少女,眼眸微眯道:
「我想試一試。」
「你在這裡呆了千年,我不信你至今都沒有看出長安身上的變化。」
「我很想知道當年的天命究竟做了什麼,讓他的身上多出了一抹粹然人性?」
「你我皆知,他不僅是這世間第一尊先天神聖,也是我等中唯一拒絕了萬靈祭拜的先天神聖!」
「而拒絕了萬靈祭拜的他,身上又怎會出現純粹神性之外的東西?」
少女燦若陽光的笑容漸漸斂去,重歸平湖。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迷境內,與這一世的周叔周懷之所討論的事情。
人性。
獸性。
最後是蟄伏在萬靈體內最深處的神性。
這世界萬靈體內,皆有源自世界饋贈的神性,那也是萬靈蛻變,升華自我的根基所在。
可先天神聖者,又何來的前兩者?
人性與獸性,是後天生靈才會誕生的東西。
而先天神聖者,唯有承受萬靈祭拜,容納無窮盡的願念信仰之力,才有可能沾染上一絲人性。
這種可能性取決於先天神聖的力量層次。
如她與晨曦這等先天便是原初層次的神聖,也是在經歷無數萬年後的萬靈祭拜,方才誕生了一絲極為細微的人性。
但就是這抹極為微小,仿佛根本不存在的人性,卻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的許多方面。
在大宇宙星空中一直存在著一種爭執。
有高位者認為高高在上的神靈不應擁有人性這等「雜質」,應當全力保持神性的純淨,因為那是神靈與凡靈間區別的劃分。
也有高位者認為,俯瞰眾生的神靈應當保持一抹極淡的人性,可以很少,卻不能沒有,因為神應憐愛世人。
這是理念之爭。
而林珞然也很清楚的知曉,這只是最表面的一層爭鬥。
更深層次的爭執,在於神靈對眾生萬靈應當保持何等態度。
是視若羔羊,放牧人世,還是憐愛眾生,視若己出,又或是遠遠觀望,任由萬靈自由生存繁衍?
隨意一個舉動便可造成無數生靈橫死的神靈,又應當與萬靈間保持怎樣的距離?
是選擇犧牲眾神的部分自由,來換取萬靈的自由,還是犧牲萬靈的自由,來成全眾神的大自由?
這是一道於神靈而言或許並無所謂,卻於萬靈生死攸關的命題。
很多人都在等一個答案。
只是也許有滿意答案的人卻沒有發言的資格,而有發言資格的人卻吵的天翻地覆,最終誰也沒有說服誰。
這種理念的爭執甚至還涉及到了先天神聖與後天生靈間的爭鬥。
星空間各勢力混亂交錯的局勢,也讓這種爭鬥陷入更深更亂的局面。
若真的只是先天神聖一方,後天生靈一方,那也就罷了。
到頭來無非是兩邊約上一架,以拳頭論高低,而依照北部星空自古以來的局勢,自然會是先天神聖一方獲勝。
但事實上,真正的情況遠比這種局勢複雜萬倍。
有出生於後天生靈的高位者認為神靈應當保持神性的純粹,唯有待萬靈以公,方是真正的仁慈,才能做到神憐世人。
也有出生於後天生靈的高位者認為神憐世人,卻非是神愛世人。
亦有生來便站在眾生之巔的先天神聖,願意低頭見眾生,願意庇護一方世界,賜予麾下生靈最為純粹的「自由」。
……
原本應該堅定站在萬靈身側的後天神靈,卻出乎意料地選擇了神靈的角度,遺忘了自己的出身,視昔日同胞為羔羊。
原本生而純粹的先天神聖,卻因接受萬靈祭拜而誕生了一絲微小的人性,神性不再純粹,卻也多出了原本沒有的憐愛眾生之情。
正是這種「混亂」,讓各方間誰也說服不了誰,僵持不下。
這種問題不僅僅在北部星空,便是放在其餘三部星空,也是最受爭議,經久不衰的話題。
但區別就在於,另外三部星空縱是各方間誰也說服不了誰,也有足以壓服諸方的人下場!
最後一錘定音!
當年的天命究竟做了什麼,又做到了怎樣的程度?
林珞然無從知曉。
但她清楚地知道兩萬年前的天命想做什麼!
他想為北部星空徹底結束這場事關眾生萬靈的紛爭,讓高高在上的諸神交出最後的答卷!
少女抬手攏起微亂的髮絲,忽然問道:
「晨曦,你等了這麼多年,究竟在期待什麼?」
這位終究還是沒有得到答案的男人沉默許久,才明白這個思維跳躍的女人究竟在問什麼問題。
他語氣平靜而鏗鏘有力道:「領袖,一位合格的領袖!」
少女歪著頭望向遠方道:「那恭喜你,你所在等待的,可能與天命不謀而同。」
……
……
紀長安沉默地看著畫卷上的人世沉浮,自始至終都是一言不發。
他無聲地逆著溪水而行,一路而來,看過了溪岸兩旁的無數「風景」。
不知何時起。
神色疲憊的男人悄然出現在他的身後,白衣大袖無風飄揚,灑脫逍遙。
他是北部星空第十二位至上原初,被眾生萬靈喚為天命之主。
從一無所有,到與原初比肩,他只用了寥寥數萬年,被譽為後世生靈第一人。
而令世人不解的是,這一位本該與世長存,與大道同不朽的男人,卻只活了一萬年……
他隨紀長安一同望向畫卷中的神靈,凝視畫卷許久。
最後,男人眼神炙熱,輕聲道:
「如何處理神祇與萬靈間的關係,這是困擾了四部星空無數萬年的難題,而時至今日,已有三位大人一錘定音。」
「有人自囚天庭,以己心代天心,只願為人間護道萬載,最終選擇以己身之自由,換取眾生的大自由。」
「有人真正做到絕地天通,將兩座世界徹底分割,叫人間從此只是人間,神祇從此只是神祇,自此神人相隔。」
「也有人立誓要做那萬民之皇,萬神之主,誓要凡他治下,無論族群,無論萬民萬神,皆是一視同仁,欲以平等之道待帝國無疆子民,以此庇護天下蒼生!」
「敢問陛下——」
「我北部星空,路在何方?」
言至最後,已是一字一頓,振聾發聵,又如金鐵敲擊!
背對著他的男人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
他只是靜靜地望著畫卷上,直到畫卷上的光陰流水走到最後。
遙想當年……
好像其實也就在不久前,只是這段日子裡發生了太多事,讓他有些度日如年,恍如隔世。
那一天。
有個中年男人問他熱不熱愛腳下這座他生活了七年之久的城市。
而今時今日。
也有個人站在他的身後,問出了如出一轍的問題。
只是立足之點,驟然高升!
從一座城市拔高到了整個宇宙星空。
順便將他帶到了眾生萬靈的對立面。
他不喜歡這種近乎逼問的問題。
從來都不喜歡。
只是此刻想起,好像自己所過之處,所有人都在謹小慎微,擔憂不安。
他們時時刻刻繫念著他的態度,似乎生怕他生出不滿與不喜。
他很清楚,那便是力量層次的差距所造成的隔閡。
所以高位生靈先天就與凡靈站在對立面?
紀長安突然皺眉,低聲道:「我不喜歡這樣!」
男人沉默片刻,輕聲道:「這世界並不會因為我們的不喜歡而輕易改變。」
紀長安冷漠道:「但凡事總有例外。」
男人身軀一震,由衷地感慨道:「是的陛下,這世間任何事都有例外,而您就是其中之一。」
紀長安繼續道:「我也不喜歡你問我這樣的問題。」
男人嘆息道:「我知道這很令人生厭,可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紀長安不置可否,他抬腳向前方走去,始終不曾轉過頭看向身後之人。
「我不喜歡你們總是問我問題,總該由我來問些事情。」
站在他身後的男人微微俯身,起身笑道:「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麼第一個問題,你與安第斯有聯繫嗎?」
男人眉頭挑起,知曉這個問題的真正含義是當年在魔都的那場問話中有無他的身影。
他遺憾道:「那只是一場意外。」
紀長安低頭看向流過腳邊的溪水,淡淡道:
「第二個問題,顧爺爺的問拳對象是你?」
男人瞳孔微縮,心中波瀾四起。
即便是此刻,也仍舊口稱長者之名嗎?
是神性依舊未覺醒的緣故,還是記憶未復的緣故?
又或者……
「此界道途,一切都由我所創,他想超脫,自是得先問過我。」
紀長安默然,微微抬頭,望向頭頂。
「最後一個問題。」
「我以前……很混帳嗎?」
他低聲問道,語氣中首次出現了猶豫與心虛。
聞言男人不禁啞然失笑,卻很快陷入了沉默,最後輕嘆道:
「陛下……只是習慣了沉默。」
紀長安挑眉,心道這算是什麼回答?
可到底還是比起「很混帳」三字好出太多。
他蹚水而行,望向身前溪水兩側的無數畫卷,輕聲道:
「我的答案,和以前一樣。」
男人沉默而立,竟是微微失神。
再看看嗎?
是啊,這等大事怎能輕易下定論,自然是慎重再慎重也不為過。
只是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啊!
他望著背對自己踽踽獨行向前方的男人,露出了暢然笑容。
便是見不到了,那又如何呢?
自己所為的,又何時是自己了?
男人雙手抬起,神色溫良,行了此生最後一個大禮:
「北部星空天命之主,恭送陛下!」
其實不是我懶,信我,是我太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