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與楊執柔同車返回,倒也沒有聊什麼深刻話題,倒是楊執柔對他那首《洛陽女兒行》給予了不低的評價。
這也是從側面說明了,楊執柔是不打算就此再作深究了,甚至言中還隱有暗示,不久之後會把楊執一放於外州,不讓其再留在神都城。
如此一個結果,自然皆大歡喜。李潼就此事雖然表現的咄咄逼人,但說實話,他絕不是理虧的一方,只是擔心表現的太謙和了,楊家或許會不依不饒的糾纏不休。
這也不是李潼小人之心,而是可以肯定的,哪怕在他進獻瑞經之前,如果楊家知道唐靈舒被他藏在王邸中,楊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楊執柔也絕對沒有這麼好說話。
凡名門大族,哪一個又是善類。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凡有郡望名號者,哪一個不是竊奪鄉資以自肥、把持名爵以弄勢?
現在楊執柔肯表示讓步,李潼也終於感覺到他總算有點能量,不再是誰都能上來踹兩腳的存在。
當然還做不到能跟宰相掰掰手腕,畢竟宰相權威主要體現在上層人事權上,只看他奶奶這段時間儘管挺親他,但給他安排的官位除了員外就是檢校,依然沒把他扶為正員。
是不是正員也沒關係,關鍵還是得有能力。像他奶奶現在同樣也不是正牌的皇帝,一樣能把人搞得雞毛鴨血,折騰得很歡樂。
返回履信坊的時候,恰好街鼓聲響起,李潼索性也不回王宅,直接去了雍王邸,向嫡母房氏問省。
入門之前,他見門側馬廄停放著一駕華美馬車,雖然有些好奇,但也沒放在心裡。可是行入王邸後,雍王邸家人上前稟告言是太平公主來訪,李潼頓時一愣,然後便領著唐靈舒連忙加快腳步,往中堂行去。
雍王邸中堂里,太妃房氏端坐上席,臨席便坐著太平公主,休沐在家的李光順與李守禮則並在側席作陪。
太平公主懷裡還擁著李幼娘,抬眼看到李潼行入中堂,便指著他笑語道:「瞧瞧,我家逍遙王總算回來啦。」
「未知姑母來問,閒遊在外多時,真是失禮。」
李潼連忙上前禮拜,並對兩個兄長說:「阿兄你們既見姑母入戶,怎麼不讓人趕緊傳告。」
「無關他們,三郎你出門人情走訪,做得正事。你姑母一個婦道閒流,登門來問候嫂子,也不需兒輩荒廢了自己的事情來作陪。」
太平公主笑眯眯望著李潼,轉又望向站在他身後的唐靈舒,見少女仍是胡服裝扮,姿容俏麗活潑,便笑道:「這就是三郎新納孺子?果然蔥白玉立,嬌美可人。」
說話間,她又轉頭望向太妃說道:「我就說三郎風好似我,嫂子怎麼說?記不記得往年尚在閒苑,我出出入入也是這樣的裝扮?人或以為非禮,但我獨愛此態。嫂子你雖禮教中人,但兒郎大了,心意自由,知道尊養親長就是一等的良善,余者還是少做苛求。」
房氏的確有些不喜唐靈舒的這個樣子,但望著自家少子仍是一臉的自豪與溫和:「也的確是這個道理,三郎最順我的心意,再有什麼閒言都是挑剔。」
說話間她對唐靈舒招招手:「快來拜見公主殿下。」
唐靈舒依言上前,跪拜施禮後,太平公主便將她拉到自己身側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笑道:「我往年故衫故器都還存在宅里,既知小娘子趣味類我,哪日待閒催你夫主入我加來,無論如何,不能怠慢我家第一個新婦!」
李潼也走入側席,坐在兩個兄長席後,臂肘搗了一下李守禮,作發問口型。
太平公主轉眼看到他小動作,抬手指了指他,並作薄怨嬌嗔道:「你這個小子啊,早前內教坊里相見,還是很有禮數的樣子。怎麼出閣自立了門戶,反倒變得簡慢起來?今日入禁中,恰在你長兄罷事歸家,我才得有引領來看望嫂子,否則還不知家門立在何處呢。你自己說一說,該不該罰?」
李潼聞言,又是舉手告罪。
太平公主身側的唐靈舒卻有些忍不住,壯著膽子開口說道:「公主殿下誤會了大王,早前宅居實在不太平靜,妾等家徒惶恐不安,大王是門柱家長,端坐家中才能安撫眾情,並不是冷落親長。」
房氏也接話說道:「幸在兒郎端守,有謀身之才,如今總算推陰見霽,也才敢開門待客啊。早前確是不敢登門有擾,也怕把事外親徒牽連進糾紛中。」
這婆媳倆一番辯言,倒讓太平公主有些尷尬,她默然片刻才又說道:「總是故情難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也是近來家事略定,才有一些閒暇關照親情。我是真的羨慕嫂子啊,膝前還有三個少俊兒郎為伴為用,不似我……」
說話間,她那本有瘦削的臉龐便有一些黯然,眼眶也微微泛紅起來。
李潼眼見這位姑母如此,心裡也確生幾分不忍,回想上次相見,這位姑母仍是明艷開朗,不知憂愁滋味,如今卻是清瘦有加,雖然強作歡笑,但那微陷的眼窩卻讓整個人都大異從前。
房氏見太平公主如此,也是大大的辛酸,她拉住太平公主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語調隱有哽咽:「哪有似或不似,人或千般好,總有難啟齒的心私。往年、往年……唉,憂苦只是生受,捱得過去總有轉機,幸在兒郎們沒有辜負……事或不可言,人情總不斷,公主日常但有什麼使用,直喚三個侄子即可,他們敢有什麼怠慢?」
說話間,她又轉望向李潼三人,並沉聲道:「你們記住沒有?你們亡父在時,珍愛家中這個家門幼姝心肝,到如今,正該你們繼力。越是辛苦,越是不能讓人見笑,門庭長有指望,誰也不能笑我家人孤立、沒了應援!」
見娘娘說得嚴肅認真,李潼等三人連忙起身拜應。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更是直接偎入房氏懷中,兩肩都輕顫起來:「嫂子知不知,從那時到如今,唯此言語暖我肺腑!咱們言是富貴坐享,可這一番富貴,也實在承受的太辛苦!閭里貧賤夫妻、哪怕獵弓所指的雌雄兩兔,總能得個相望……」
房氏聽到這話後,更是淚水漣漣,用力抱緊了這個小姑子。
旁側李幼娘見娘娘悲戚,也張嘴乾哭起來,轉了幾轉卻都擠不進娘娘懷中,眸子一轉捂著臉奔向拜在席前的阿兄,李守禮見狀便張臂去抱,卻被小丫頭劈手打落了臂膀,轉投進三兄懷裡:「嗚嗚,阿兄,好傷心啊!」
李潼橫抱這小娘子返回席中,見唐靈舒站在那裡望著悲哭的兩婦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招手將少女喚到自己身邊來,懷裡李幼娘卻又鬧騰起來,腦殼撞著阿兄肩頭哽咽道:「我要到阿兄家裡去,我要住、住在阿兄家裡!阿兄有了娘子,忘了妹子,出門都不帶我!」
李潼聞言更是大汗,按住小丫頭的腦袋安撫她:「讓你來住,別再嚎了。讓阿舒娘子伴你玩耍,教你騎馬。」
過了好一會兒,堂上兩婦人才各自收了哭聲。太平公主大概真的是壓抑太久,無人訴苦,收住哭聲時,眼圈已經紅腫得厲害,兩肩仍然頻有抽搐。
李潼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只覺得無論這姑母日後作為如何,眼下也的確是難免悲傷軟弱。一個女人逢此劇變,親徒無有指望安慰,還有兒女需要照顧,雖然沒有生計的憂困,感情上也的確是空虛荒蕪。
「本來是看望嫂子,卻又把自己的悲情擾人,實在是不應該。」
發泄一通後,太平公主神態有所好轉,說起話來卻仍鼻音濃厚且沙啞。
「沒有什麼不應該,你這個嫂子啊,也幫不上什麼。娘子若沒有什麼去處傾訴,只來這裡。兒郎們也欠了太多親緣,門庭長有走動,也能讓他們修補缺憾。」
房氏與太平公主本也沒有太深厚的情誼,可是這一番相擁痛哭之後,心裡便覺得親近起來。
各自情緒收斂之後,房氏才又讓家人布置晚餐。
用餐之際,太平公主頻頻望向側席三王,尤其視線在李潼和唐靈舒身上打量,又對房氏說道:「前次偶見,便覺得三郎更顯智慧。如今看來,就連帷幄內的規劃都用心最先。只是兩個兄長年齡也都不小,姻緣諸事,嫂子可有了什麼想法?」
房氏聽到這話後,眼中頓時泛起神采,頗有自責道:「這也都是橫在我心頭的困事,哪能沒有思量啊。可是公主也知,人世疏遠已經多年,舊人舊事都有變異,也實在沒有什麼頭緒。」
側席李光順欲言又止,李守禮聞言後則連連擺手道:「我新近任職,苦學世務都心力不夠,哪有時間擺弄其餘。」
李潼聽到這話忍不住一奇,他家這個大仲馬小馬達居然不愛女色了?
「說得什麼蠢話,你又有什麼世務要學?三郎不比你才高練達,也沒有耽誤了人事!」
房氏聞言,笑斥一聲,轉又望向公主不乏殷勤道:「如今神都城內,我也實在沒有什麼舊人可請。公主若得閒暇,還請幫你幾個拙劣侄子稍作張羅。」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笑眯眯點頭:「哪裡需要嫂子多言,我正愁沒有事情牽掛,一定用心走訪,給我家兒郎求得稱心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