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楊氏兄妹言之懇切,但李潼還是沒有收下楊麗所進獻的產業,原因也很簡單,他並不需要這種方式的投獻。
如果只是家財,他並不缺,別的不說,單單八百戶實封的封國所出,便足夠維持他日常用度。賓客盈門兼有禮貨出入,如果沒有什麼囤聚的奇趣,他一家人生活足夠維持在世道絕大多數人之上。
世道慣於趨勢,才流以文篇干謁,商賈以利貨求寵,這是從古至今都不能杜絕的一種風尚。無論這個楊麗心跡究竟如何,但商人本性便是尚利。
李潼也不強求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吃糠咽菜的搞革命,他心裡是想跟這個蜀商楊家締造一個長久的合作關係,所以從一開始便要劃定一個底線,彼此之間不作那種權錢輸送的私利關係。
畢竟他就算是求財,也不是為的自身奢靡享受,說的自私一點,希望改朝換代能夠插隊搶先,說的偉大一點,那就是希望能借自己所掌握的人物資源,通過故衣社這一組織,給這個世道寒苦民眾一點慰藉。
而且就算他將這些產業收入王府之中,很快也就會被納入監控之內,調用不再從容。
他的王府中始終有耳目存在,這一點李潼很清楚,也沒想將這些耳目甄別剔除,這些眼線雖然監視著他日常行為,但對他也是一種保護,動靜不逾規矩,秘密放在府外。只要積極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使自身禍福與大勢相關,尋常即便有什么小錯被監視到,也不足動搖他的安危。
楊顯宗是要更加清楚大王麾下人事構架,見堂妹還要強獻,索性主動接過那錦盒,並說道:「大王仁正,不納門私之惠,卑職無擾大王,必妥善安排。」
他本來就是故衣社萬年分社的直案之一,將這些產業交付分社,自然有專人負責統籌。此舉除了尚義之外,其實也不乏私計。
楊顯宗是很清楚如今故衣社人勢壯大,河洛、河東、秦雍三大行社,下方又設有長安、萬年、洛陽、合宮等等八個分社,所覆蓋人眾十餘萬,兩京之間三教九流都有影響。
眼下他家將西京產業捐出,看似是慷慨舍財,但從長遠來看,也讓他家與故衣社這龐然大物聯繫起來,彼此互通有無,各自得益。
產業的交割,李潼不在府中進行,但楊家捐輸重業助益故衣社,他還是要有所表示。想了想還是舉手吩咐家人取來武攸宜讓人送來的曲江園業的園契,並贈給楊氏兄妹。
「案外餘事,不足細表。二郎勤懇尚義,我是深有所感,聊作饋贈,助你家人安在客居。」
曲江池附近的產業備受矚目,是不適合交給故衣社經營的。王府里凡有什麼經營的人才,也都被李潼陸續外派。
特別這份園業奪自竇家,李潼懷疑武攸宜是故意挑撥才這麼豪爽贈送,他雖然不怎麼在意竇家,但這園業留在手裡的話,經營的壞那是浪費,經營得好又會讓竇家長久懷怨積忿,不如轉手送出。
而且李潼也想藉此考驗一下這個楊麗的商能,如果一座曲江園業都經營不好,就算未來還要與楊家合作,乾脆讓他家再派別的人員過來負責接洽。
楊麗是不知太多隱情,見產業沒有送出,卻又獲贈豪業,心裡難免忐忑,偏偏堂兄也在勸她接受,只能硬著頭皮接了下來。
一方面自然是對大王更加欽慕,另一方面也是隱有竊喜,她並不將大王贈送的園業目作私產,只當代替王府進行經營打理,有了這一層關係照拂,這對她家在西京的活動有很大的助益,起碼不用擔心像此前那樣被鄉仇借官勢打壓。
中堂還有賓客滿席,李潼也不與楊氏兄妹言談太久,初步接觸之後便示意府員將這二人引出府。
楊家兄妹由來時路途行出王府,光景又有不同,當他們現身側門外時,自有許多人迎上來,或是言無實際,只作虛禮寒暄,那名看守香車的譙國公家僕更是上前遞上一份門帖,言道郎主愛極所贈禮貨,邀請來日過府禮謝。
「人情翻轉,真是頃刻有變。往常我苦求不得,如今不需要了,人情籠絡卻有紛至沓來。」
坐在回家的車上,楊麗翻看著剛才在王邸門外收取到的那些門帖,忍不住感慨連連,同時又有些不滿道:「今日登門是為獻禮謝恩,我不知大王何用阿兄,但我家幸攀貴邸,阿兄你為何阻我周全具禮?」
楊顯宗精神倒是不錯,聞言後只笑道:「大王不以常才使我,當中細則不能道你。只能告訴四妹,大王遠比你所觀見要宏大得多。至於這些產業,既然你已經捨出,那也不必再過問去向,日後我家來貨也可寄存銷售,當中幽隱,你就不要逾份打聽,這也是為了你好。」
楊麗聞言後冷笑一聲,轉而小心翼翼撫摸著那張園契:「你也不必在我眼前自誇玄虛,往常我是沒有門徑可循,如今大王別業付我,用心經營,來年或許比你還要更加心腹親信!」
「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瞞你,但跟不跟你說,卻在大王決意。總之,有了大王的庇護,舊日刁難是不會再有,我也能更專心領受大王密令。但日後便不好與你同入同出,即便再不見蹤跡,阿妹你也不必再深作打聽,我要做的事,遠比你們商賈俗業艱深得多……」
楊麗原本還有幾分不以為然,聽到這裡後,臉色變得有些沉重,一把抓住堂兄手腕凝聲道:「別後重逢,我有什麼抱怨那也只是閒言,阿兄你終究還是要記得性命為重。河東大王雖然仁厚可親,但他是高高在上的星辰,咱們只是蜀中草野里的小株,如果真的無力迎合恩主大願,咱們只將這份恩義藏在心裡,不必捨去性命強為苦追。即便退回鄉土,還有鄉野能守安生,人要是沒了,可就……」
楊顯宗聽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絲堅決,反手拍拍堂妹手背安慰道:「家業籌謀,我是不如四妹周全謹慎,但奮進尚義,阿妹你也不如我勇力果敢。咱們彼此不要拙勸相誤,只做各自的份內。」
見堂兄如此表態,楊麗也只能暗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他們兄妹都是極有主見,這個堂兄看似畏她,其實也是憐愛居多,如果真的能夠恭順應教,也不會離家數年都不回家。
楊顯宗在家短留幾日,然後在某一天裡便告辭離開,也無更多交代。
至於楊麗,也不像此前那樣如無頭蒼蠅一般在西京亂撞。她正式接收了河東王贈送的曲池坊園業,這在西京一些人事小圈子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也並沒有什麼大的風波釀生,畢竟眼下西京人共矚目還是下個月的曲江雅集。
沒有了人事糾紛的困擾,又得到一份曲江池畔的後產,楊麗也在心裡憋著一股勁兒,要在大王面前搏求一個表現。
曲江園池秀美,近日也多有土木興工,像楊麗此前瞄定的少陵原,已經開始造窯燒磚。
河東王贈送的那處園業面積不小,且地段上佳,幾乎緊傍皇苑芙蓉園,畢竟原本的主人竇氏在關隴勛貴群體中也算是翹楚門戶。
但楊麗卻覺得這還遠遠不夠,達不到她所想要的那種驚艷效果。接手園業之後,首先實地考察一番。竇家這座園業經營狀況很不錯,有曲水繞園,果林茂密,有樓舍雜錯果園中,閒居雅靜,又能兼收園利。
楊麗最先做出的決定便是拔除園中一切雜色花木,只保留下幾棵櫻桃老株,將這座別業命名為櫻桃園,並遍告周遭各家園邸,重金求買櫻桃樹,以年限而論價值,開價甚至達到幾百乃至上千緡錢,訪求到的上佳果株一應移植園中,質量不夠的也沒放過,直接就地砍伐。
經此一番操作,不足半個月的時間裡,整座曲江池周邊坊地園業,除了皇苑芙蓉園之外,余家再無櫻桃株。即便是還有存留,在楊麗重金揮灑之下,也讓西京時流盡知曲江櫻桃上佳首推櫻桃園,余者都是劣等雜株,不堪品細。
當然,背後如果沒有河東王作為靠山,楊麗縱有重金,也難作如此夸奇競艷的行動。畢竟曲江池周邊權貴群立,誰也不會甘心在某方面被一介商賈強壓一頭。
楊麗另做驚艷之舉,那就是打造幾艘游舫名作採花船,晝夜不斷穿行在曲江池周邊水道,大凡見到名花珍株便重金求買。
她的手筆豪邁已經在收買櫻桃株的時候盛傳西京,隨著採花船正式入水航游,也讓周遭這些園業主人們各自心動,紛紛將自家可稱奇艷的花株移植到傍水一側。
當然,西京權貴眾多,未必人人貪求物利。但爭勝之心、人皆有之,即便不賣,也想稍作炫耀。特別那買花船上多載珍貨,一旦訪到名株便珠玉求買,這也極大滿足了主人的虛榮心。
一時間,曲江池周邊水道兩側名花異卉畢陳驚艷,船行曲水、左右張望,可謂美不勝收,儘管距離五月雅集還有一段時間,但曲江池周邊已經是遊人如織,香熱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