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勖在三月中大王服喪末期便離開了關中,返回神都聯絡故義,以求延緩大王歸都的日期。對於後來發生諸事並當中緣由,自然不知。
不過就算是知道,眼見公主殿下連連的嘮叨抱怨,也實在不敢反駁,只能低頭受訓。
太平公主喚來楊思勖,本也沒有什麼具體目的,只是情緒化的發泄。她心中積忿,也並非專對李潼一人,拋開這些雜情的不滿,對於這個侄子還是非常的看重,否則不至於有這麼多的怨言。
一通嘮叨之後,心中積鬱稍緩,她又指著楊思勖問道:「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事務,做完沒有?幾時去西京?」
「已經大概了結,近日便要走往西京。」
楊思勖又恭敬回答道,沉默片刻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公主殿下言教種種,奴往西京之後,自畢陳大王。但私心竊想,斗膽為大王辯白幾句,大王雖只弱冠之齡,但胸懷不乏長計。縱然有失人情的照拂,必定也是因為時勢的逼迫。或有幽隱思量不能細表,但大王為情做事,從不讓人失望。」
「知他有此長才,所以也是愛切訓深。如果他只是閒庭榮養的豚才,何必要對他念念不忘!」
太平公主聞言後仍是忿忿難平,稍作沉吟後,才又正色道:「我知他不會盪失輕重,凡有作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若諸情俱隱懷內,也難免讓關心他的親長不明所以,或生誤會。你這次回到西京,道他諸事細表信中,他在神都不是沒有親徒守望,無謂長久遊蕩遠地。」
「神都如今雖然情勢波瀾未已,但以他舊年謀身之能,絕不會沒有立足之地。反倒是舊情長久失於呵護,舊眷或將轉衰。關中雖是祖廷故在,但乖張之世,循舊不能,他即便再留西京,年淺識寡,能作的規營也是有限,不如回返神都觀情固有。」
少王何以不願早歸神都,太平公主閒來也有考量。她覺得比較靠譜的答案應該是這小子覺得西京遠在時局焦點之外,不會受到太多耳目矚望,兼又有唐家舊業的底蘊,所以想要興弄一些人事積累。
但太平公主覺得這想法還是失於輕率,時局行至今日,關中人物故情游移散亂、已不可恃,少王即便能夠營張籠絡一些,也難作長望。反倒是舊年在神都諸多行跡,讓人印象深刻。勾謀諸事能深入聖皇肺腑,這才是他真正能夠安身立命於此世的最大優勢。
太平公主最看重的,也是少王這一樁稟賦。近年來在她有心逢迎之下,再加上聖皇本身對親情的不失關照,母女之間關係已經大有緩和。
但即便是這樣,很多時候太平公主都常有天意高難測的感受,所以對少王舊年所表現出來的機敏,也是越發的看重。
武氏諸王鵲然於神都中樞之內,瓜分聖皇恩威作其私勢,太平公主看在眼裡也很不是滋味。
她雖然與武攸暨有夫妻之名,但這夫妻關係也尷尬難免,起碼不足以讓她對武家生出什麼歸屬感,從內心裡是盼望父族能夠站出一個人物來維持一種存在感,河東王這個侄子便是當然之選,且本來也曾經做到過。
基於這些緣故,太平公主是覺得李潼那些小心思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只有重新邀取聖皇恩眷,才能庇護他穩立世道之中,關中那些舊門自己都已經岌岌可危,更不足以給少王帶來什麼助益。
如今的太平公主,已經不再是舊年陡逢家變的彷徨婦人,維持戲場的同時,待人接物漸有閱歷,對人對事也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看重這個侄子,也想對其施加更多影響,將之導入正途,做真正該做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後,她便又說道:「那小子自恃人譽,興弄風月,也無非少年輕狂。他有這樣的雅興,總不好在人勢上過分冷清,稍後我家阿郎打點行裝,你便隨他同赴西京,去罷。」
打發走了楊思勖,張夫人上前說道:「長途行旅實在苦累,阿郎筋骨稚嫩,怕是不禁。河東大王私計固執,卻不領會親長善教,公主殿下何必要勞使郎君去遠行助興?」
「宗枝凋零,唯此秀實。我不顧他,還能顧誰?阿郎年齡不小,既無父蔭仗勢,就該自己勤於人情,常年圈禁在家,只對二三婦人,就算安然成長,也只是一個廢料。」
太平公主嘆息一聲,轉又發問道:「這個閹奴楊九,在都中訪舊敘情,走動都是哪些門戶?」
「他是司宮台楊老翁的假子,河東大王使他歸都,想來也是貪顧一點出入禁中的便利。在外走訪幾家,倒也沒有什麼值得分講,無非舊年傍勢王府的幾名衙官,也都不在顯職,另有南市一些商戶……」
張夫人細言一番,不免感慨道:「如今神都這一潭沸湯,南衙相公們都朝不保夕,那位大王舊年鋪張的一些官勢也多數掃除,想要再回神都恢復舊態,哪有那麼容易啊。」
「阿姨這麼說,那就太小覷我那侄子了。他的長計鋪陳,不是你能度量的。」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笑了一聲,然後說道:「楊九走訪那些人,俱列細則,稍後讓家人逐一聯誼。他久不在都,人情浮舊,我總要幫他鞏固一下。能被他雅賞的人物,總有可觀,也省了再去明辨賢遺的眼功。」
講到這裡,她又嘆息道:「講到眼量長遠,這小子也真可以自誇。司宮台一眾中官久閒,楊沖卻因舊年事跡,兼領鷹坊、閒廄,助事羽林、千騎,不是事外之人。我聽說楊沖兼領閒廄,還有韋團兒的言功加助。」
楊夫人聽到這話倒是一驚,瞪大眼嘆聲道:「河東大王于禁中情勢經營竟然如此深刻!」
「呵,法王座下亂講經,深刻與否,也只在天意一念。陛下對她這個孫子,還是有關懷的。他所迎湊諸事,從不是一時閒趣,否則你以為大進大退這一份從容,是人人都能有?」
太平公主講到這裡,便站起身來行回內室,換了一身鮮艷衣裙,便吩咐張夫人道:「準備車架,收撿幾份奇物作禮,咱們入宮。」
女皇如今居在上陽宮,太平公主儀駕過了天津橋後便沿御道向西而行,不多時,便進入上陽宮中。
初夏之際,上陽宮花木正繁,處處美不勝收。太平公主於宮門外下車,一路游賞,不知不覺便抵達了本枝院,身穿一襲青色圓領袍並結幞頭的上官婉兒闊步迎出,見到太平公主便笑語道:「陛下正居殿理事,公主殿下若無急情上達,不妨居此短候,膳時再入?」
「我只是閒人貪景,哪有什麼急情上達,便在這裡叨擾才人片刻。」
太平公主手拉上官婉兒,並往本枝院內行去,同時有些疑惑道:「一路行來,所見人少,是不是宮人偷閒?」
上官婉兒聞言後稍作遲疑,但還是如實說道:「薛師正在麟趾殿宣講經法義疏,宮人在閒者,都往彼處聽講。」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只怕浮人妄語,正經說邪,誤人誤己!」
「公主還請慎言。」
上官婉兒聞言後下意識張望左右,又對太平公主低聲說道。
太平公主眸光轉為複雜,輕嘆一聲:「閒言久積肺腑,除了真正知心的摯友,我又怎麼敢人前宣說。」
她對薛懷義心存怨忿,還是源於薛懷義舊年對她前夫薛紹見死不救。
類似怨恨,還有針對詐她入宮軟禁的上官婉兒。但幾年交往下來,也多得上官婉兒遊走母女之間,才讓她與聖皇關係有所改善,這一點遷怒的舊怨自然也就漸漸打消。
不過對於薛懷義,太平公主真是越來越討厭。其人冒籍薛氏,已經讓她對前夫多懷愧疚,生死關頭避不搭救,也讓她對這個賊僧難有好感。
但如今的薛懷義已經不是舊年帷中弄臣,幾次領兵出征,突厥都未戰先退,雖無確鑿事功,但也無有敗績。在有心人渲染之下,聖皇是真的將薛懷義目作一員福將,恩寵更濃。
太平公主縱使積怨,也不敢輕作是非挑撥,破壞好不容易融洽起來的母女關係。
上官婉兒將太平公主引入本枝院閒廳,然後便告辭匆匆離去。
女皇履極之後,她們這些禁中女官們也連帶著水漲船高,所需要負責的事務更加廣泛。上官婉兒家學深厚,又是直從掖庭提拔的罪戶之女,與外廷更少聯繫,所以也就更得聖皇信重,漸漸超過幾名直案的御正。
太平公主坐此廳中,也並沒有閒著,這座偏廳是上官婉兒專有休憩的場所,各類布置也都頗合雅好。
太平公主小顧片刻,擺手示意張夫人將帶來的禮物擺設起來,自己走到臨窗書案下,將上官婉兒文稿小作翻看,並在其中發現新從西京傳入神都的河東王兩首新作《長相思》並《透碧宵》。
觀此紙紋素雅馨香,筆法秀美細膩,顯然可見主人抄錄之用心。太平公主將此展開並對張夫人揚了一揚,嘴角微撇作一個怪笑的鬼臉,也不將之收回匣簍,就這麼壓在案上靜待上官婉兒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