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正在議事間,忽然「咔咔」的一聲脆響,宣政殿丹墀右側一動,一個兩尺高的銅人驀然閃出,這銅人右手持小錘,左手持小鑼,機械的朝寶座上的崔秀寧一垂首,然後又機械的兩手一動。
「鐺鐺鐺…」小銅人連敲六次,卻是巳時到了。
這是工部匠造司研製出來的報時器,叫司時。這司時銅人只能報時辰,不能看刻度,所以只是個宮中點綴,真正用來報時的,是早就開始量產的時鐘。
與此同時,宣政殿大殿側面精美的落地大時鐘,時針剛好指到「巳」字,分鐘剛好指在「初」字上。
大唐時鐘已經製作的很是精密,用的也是李洛親自製定的時、刻、分,共有時和分兩根針。匠造司研製的時鐘,分為自鳴鐘和無聲鍾兩種。最小的時鐘,已經能做到碗口大小,但還造不出更小的懷表。
但,這種鐘錶製造技術已經獨步世界,領先西方數百年了。
不過,雖然唐宮和貴族官僚之家普遍用上了時鐘,可為了表示對傳統的尊重,宮中廣場上和重要場合,仍然設置了很多高大華美的日晷。事實上,日晷比時鐘的精度更高,只是使用起來不方便而已。
等到鐘聲響完,大唐報社的社長張養浩出列奏道:「啟稟皇后陛下,一分小字鉛活字雕版完成之後,大唐報社已經刊印出第一份大唐旬報,新報在此,請皇后陛下過目。」
說完,從朝服的袖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大唐旬報》,恭恭敬敬的高舉過頭。
女官顏嬋兒降下丹墀,接過張養浩手中的報紙,再奉給皇后。
崔秀寧接過《大唐旬報》,首先聞到一股油墨的香味,顯然是今天才刊印出來。
目光一掃,崔秀寧就露出滿意的神色。
用的當然是大唐匠造司新研製的唐紙,質量已經不錯,而且不厚不薄,用來刊印書報再好不過了。而且成本也足夠低廉。
字體,是一分大(蒼蠅頭大小)的宋體字,印刷非常精美了。
打開一看,兩唐尺見方,比後世報紙稍大一些,因為是旬報,不是日報,報導的的內容很多。
報紙正面之右,是著名的帝王書法家李洛先生御筆:大唐旬報。
這是個大字用的是唐主最擅長的董體字,看上去既典雅高貴,又古樸大氣。
光看這四個題字,就不同凡響了。就連崔秀寧也不得不承認,男人的書法如今真的算是一代書家。
《大唐旬報》共分為八版,沒有GG,全是「乾貨」。
最顯眼的第一版,就是:攝政皇后駕迎,遠航艦隊回京。
這的確是最近發生的重大新聞了。
再就是攝政皇后賞賜功臣,撫恤烈士…東州出現水災,皇后賑濟…皇帝陛下下詔北巡啦,皇帝新設立三州…
又有西征將士浴血奮戰,已收復北庭…第四批移民東北四州的南方百姓已經出發…北方難民已經開始北返…匠造司研製出顯微鏡等等。
共有大小新聞好幾十條,內容已經很是豐富了。無論軍國大事,還是朝野要聞,風俗民情等等,無所不包。
但是,以崔秀寧的眼光看,這當然是一份官宣色彩很濃厚的報紙。說白了,這《大唐旬報》就是朝廷的喉舌。
至於民間私人辦報,不好意思,朝廷還不允許。至於何時能夠允許,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過,私人可以自由印刷出版書籍,但不能違反《大唐典律》中的《出版律令》,否則的話,無論是印刷還是藏匿,都要治罪。
可以說,唐廷雖然對民間出版有所控制,但並沒有管得那麼寬。實際上歷朝歷代,也就是滿清對民間出版管控嚴苛,其他朝代誰也沒有不允許民間私自印書。
我可以讓你自由出書,但你書中不可詆毀朝廷,詆毀當今聖上…至於其他,你想說就說,想寫就寫。
你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哼哼。
崔秀寧瀏覽完《大唐旬報》,微笑這點頭說道:
「張卿此報,辦的很是妥當。接下來,就向刊印十萬分,發售天下。要是發售的好,第二期就增發一倍。發售的不好,第二期就要減少分量,先試試水再說。這辦報紙,朝廷固然不為掙銀子,可也不能虧錢來辦。」
「遵旨!」張養浩領命道,神色頓時變得輕鬆起來。
妥了啊。皇后陛下很滿意。
崔秀寧繼續道:「所謂旬報,當然是每十日刊印一次。自今日起,一月三旬,以旬六旬七作為雙休日,各地官衙除了值班官員,雙休日就放假休沐。」
「除此之外,學堂旬六旬七也要放假,包括匠師,軍中將士。凡是此朝廷俸祿的,旬六旬七全部雙休。不過,不與佳節相加。」
崔秀寧這麼幹,其實就是一月休息六天。加上元旦(春節八天)、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陽、國慶、冬至、聖壽、飛升(黃帝飛升日)、光復這十二節共十八天,理論上全年共休沐九十天左右。
但其實沒有,大概只有八十多天。
因為大唐的休沐制度,節日逢假日不相加。倘若十月初一國慶日剛好是旬六,那不好意思,並不是旬六旬七加國慶休沐三天,而仍然是兩天。
這當然遠不如後世。
可是和前朝比起來,又要好些。
漢唐一般是五天一休,說起來一月也是六天。可漢唐等朝,沒有那麼多放假的節日。
吏部官員立刻記下皇后的話,作為今後的考勤標準。大唐官員,可是要打卡上班的,也就是親筆簽到,親筆簽退。
若向宋朝那樣想幾點到就幾點到,想幾點走就幾點走,不行。
你要在考勤上弄虛作假也行,那就是留給同僚的把柄。誰要是舉報你,那就不是小事。別人舉報有賞,你被舉報有罪。
唐廷眼下的官場風氣,在道家倫理的影響下,舉報告密已經不是不義之事,反而是光榮。因為舉報者的行為,被定義為「衛道」,是君子所為。而包庇隱瞞不法,就扣上失貞叛道的帽子,是小人所為,和被包庇者一樣治罪。
在這樣的大勢下,誰要想像宋朝官員那樣幾天不上班還照樣領工資,同僚之間相互通融掩護著搞曠工,絕無可能。
只要不是病假和喪假,所有請假都要扣錢。曠工早退扣錢,上班不務正業扣錢。扣得錢幹什麼?朝廷不要,而是分給其他同僚,獎勵給舉報的衛道士。
大唐的官員待遇的確很優厚,前提是你要守規矩。
或許是很多大臣想到這這一層,於是禮部侍郎王期出列奏道:
「皇后陛下,微臣聽聞,朝野有所議論,有人說大唐民間官場告密成風,更甚武周之時。就算升斗小民,也敢請人寫舉報信,投之銅簋。甚至,有民間社團,專門偵查官員之陰私,以圖賞金,竟為職業啊。」
「微臣擔憂,這長此以往,恐怕…恐怕…」
「恐怕什麼?」攝政皇后問道。
王期身子一顫,抬眼一打量,發現皇后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恐怖人心日益不古,假公濟私,羅織罪名,以至於人心惶惶,這不是失了朝廷的本意麼?」王期硬著頭皮說道,一顆心陡然就懸了起來。
此時,這個堂堂侍郎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沒錯,自己的確討厭這告密成風的政治,可是幹嘛要出這個頭,被鬼摸頭了麼?
不過讓他放心的是,皇后只是微笑著說道:「凡是有利就有弊。就算良藥,那也有三分毒。可不能為此就不然病人吃藥。朝廷重臣,猶如良醫,就是要平衡中和,趨利避害。」
「皇后陛下聖明,是臣欠考慮了。」王期鬆了口氣,強笑著說道。
崔秀寧臉色雖然溫煦如常,但眼底卻閃過一絲冷厲之色。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王侍郎,你是不是巴不得,娘娘立刻下令取消銅簋告密之事?」
王期神色一呆,隨即沉下臉來冷冷看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官,「司婦寺卿,你此言何意?」
這個突然說話的女官,真是辛苦。
「何意?」辛苦笑吟吟的,她從袖子取出一份白紙,在王期面前一揚,「王侍郎官人,可認識一個叫煙媚的風塵女子麼?」
「你說什麼?」王期的臉色變了。
他很想說不認識,可是看著辛苦手上的那張字紙,竟然不敢否認。
剎那間,王期渾身的冷汗就不要錢的冒了一身。就是大殿中的大冰爐,也讓他感知不到一絲涼意。
這個官居從二品的朝廷重臣咽了一口唾沫,乾巴巴的說道:「認識。她…」
這男人看著辛苦甜美嬌俏的笑容,忽然覺得這笑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就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她那因為娃娃臉而顯得上有稚氣的面龐,此時看上去竟然如此醜陋。
「唉。侍郎官人,你可是大唐的禮部侍郎啊,這禮字,可不就是你的信條?你怎麼能…」
王期對辛苦怒目而視,也不和她分辨什麼,而是猛然跪下,對崔秀寧下拜叩首,顫聲道:「臣禮部侍郎王期,有罪!」
說起來,王期雖非海東老人和元從出身,卻是做過前宋禮部郎中,精通禮儀,幫了禮部尚書吳鎮樓很多忙,他雖然是副手,但業務上比吳鎮樓這個尚書強多了。不然,也不會做到禮部侍郎的高位。
崔秀寧心中有數的淡淡說道:「你有何罪?」
「微臣,微臣…」王期汗出如漿,卻吶吶不能言。
滿朝文武愕然之後,無不心中明了。
「臣於花間之道,有失檢點。是以,是以公務之餘,偶爾留戀秦樓楚館,招惹蜂蝶,丟了國朝大臣體面。臣有罪!」
王期說完這些話,簡直羞憤欲死。
可是,群臣也好,皇后也好,都是一臉「我不信」的神色。
好色是毛病麼?
是。
可是風流好色,卻說不上是罪。去秦樓楚館眠花宿柳,固然不光彩,但總不至於是什麼罪過。
說句難聽的,這滿朝文武,有多少人敢說自己沒去過?
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果然,辛苦小臉一拉,對崔秀寧說道:「啟稟娘娘,司婦寺所管的秦樓楚館,也是設了銅簋的。好巧不巧的是,微臣檢查銅簋時,發現了有個叫煙媚的女子,檢舉禮部侍郎王期,多次白嫖!」
什麼?
白嫖?
禮部侍郎幹的事?
這…
滿朝文武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精彩。他們的神色先是懷疑,再是錯愕,最後變成一臉便秘的神色,似乎都很辛苦。
你好色也就罷了,去那快活也不是什麼罪名。
可你不能白嫖不是?
我大唐高薪養廉,你堂堂從二品大員,一年好幾千銀圓的俸祿,你王家也算江南望族,說起來還自稱是烏衣巷王導的後裔,就這?
多次吃白食,不給錢?
你這麼幹,丟的不光是大唐朝廷的臉面,就是花間相公們的臉,也被你丟了啊。
王期「嚶嚀」一聲,差點暈了過去,他的眼睛盯著光滑的金磚地面,卻看不到一絲縫隙。
大唐告密成風,他本來的確有點擔心煙媚會舉報自己。可仗著自己是朝廷重臣,終究以為一個卑賤的煙花女子,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舉報自己。
這也是他一直不滿大唐告密成風,想要奏請取消銅簋制度的原因。
誰成想啊,原本針尖小的擔心,竟然變成磨盤那麼大。
他的確多次白嫖,可那真不是因為沒錢,要說他沒錢,他自己都不信。
他只是喜歡…不給錢。
因為,他覺得給錢就無趣了。他只是享受白嫖這種姿態。
怎麼?自己清華簪纓子弟,堂堂從二品大員,又風流倜儻,如此降尊紆貴的專寵一個卑賤的煙花女子,那難道不是她的福氣?不是她的造化?
她不倒貼,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還要自己花錢?
所以,王期希望自己享受的是柳永那樣的待遇。這才是他白嫖的原因。
可是想不到,這個賤人為了上百塊銀元,竟然把自己告密了。
此時此刻,王期固然有對皇后處置的恐懼,可也有一種被煙花背叛的羞辱感。怎麼,本官就這麼沒有魅力麼?
滿朝文武一臉吃瓜的表情,豎起耳朵聽辛苦繼續說道:
「煙媚舉報,侍郎官人白嫖了她多次,欠了她九十八塊銀圓。她索之不得,反而遭到侍郎官人威脅。」
「侍郎官人對煙媚說,要是她敢亂說話,就不再給她寫詩了,還說讓她好自為之珍惜當下。寫詩說:良人如春雨,可遇不可求。風塵無巨眼,遙望紅佛樓。」
「嘖嘖,侍郎官人的詩詞,寫的很不賴啊。只可惜,縱容王侍郎是李靖,奈何煙媚不是紅佛女。她只是靠賣身吃口飯而已。」
什麼?
白嫖人不算,還出言威脅,以勢壓人?還寫詩自命風流?
這也太沒德行了。
這是叛道啊。
無信無義,仗勢欺人,恬不知恥。
失貞!
這是小事麼?
這是丟了禮部的臉面,朝廷的臉面!
「辛苦!」王期再也忍不住的轉頭,怨毒的盯著辛苦:「士,可殺不可辱!我王期固然失貞有罪,可是你,你們司婦寺不是御史台!不是大安府!不是警部!不是大理寺!不是大檢堂!不是刑部!不是憲兵司!」
「你們沒有權力,設立銅簋!沒有!」
「你們沒有資格,來管銅簋的事!要管,也是其他部門的權責!你是越俎代庖,是僭越,是濫用職權!」
「皇后陛下!」王期轉過頭,砰砰磕了三下,「臣領罪認罰,請皇后陛下懲處!可臣也要彈劾司婦寺卿辛苦,濫用職權!私設銅簋!」
崔秀寧神色自若,臉色看不出怒氣。她淡淡看著辛苦,中正平和的說道:「司婦寺卿,王期彈劾你濫用職權,私設銅簋,你自己怎麼看?」
辛苦正正女官特有的芙蓉冠,肅然說道:
「回娘娘的話,微臣記得,娘娘御製的《大唐典律》,開篇有這麼一句話,法無明文所禁,可行之。道無理教所違,可由之。」
崔秀寧忍不住暗嘆,這個辛苦,實在太聰明,太奸詐了。
「不錯。」崔秀寧點頭,「法律沒有禁止的,且不違反道德範疇的,都可以做,朝廷也不管。」
辛苦高高舉起玉笏,「所以,微臣就不是濫用職權,也不是私射銅簋了。司婦寺的職權,在於保護天下女子,教化天下女子。那麼在風月之地設置銅簋,本就是為了保護女子所設,合乎國法,合乎官道。」
「而《大唐典律·職官》也沒有禁止司婦寺設置銅簋,也沒有規定,只有那些衙門才能夠設置銅簋。司婦寺又有什麼罪名呢?而司婦寺銅簋收到對朝廷大臣的舉報信,臣也萬萬不敢故意隱瞞。」
「不過,王侍郎彈劾臣,臣也能理解,也不怪他。畢竟,他總要出口氣,心裡也能好受些。所以,臣雖然不認王侍郎彈劾之罪,卻也不反告他誣陷之罪。」
李蕙質和金光若這幾個司婦寺的女官,見狀又是高興又是苦笑。
高興的是,司婦寺在秦樓楚館設立銅簋應該不是罪名,也不算濫用職權。苦笑的是,卿堂如此強勢,如此善於攬權爭鬥,還不知道要掌管司婦卿做多久啊。
卿堂把本來弱勢的司婦寺,變成了權勢逼人的強寺,說起來她們是既佩服又嫉妒。
崔秀寧招招手,讓辛苦把舉報信呈上來,親自看了一遍。
「此事,就交給大安府和御史台,查出事實。若是果真如舉報信所說,那就按律處罰吧。」
崔秀寧下令道。
倘若坐實,王期這個侍郎肯定是當不成了。最好的結果也是降職。
ps:文中的白嫖,並不是我含沙射影罵人,而是劇情如此。蟹蟹大家支持,晚安!明天還要去醫院陪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