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霜冷露白,秋風蕭瑟,時為西方「露月」。
巴黎東南的楓丹白露宮,瀰漫著一股悲哀的氣氛。
誰都知道,大汗的大限到了。
就在半月前,大皇后察必薨逝。同時東方奏報,整個裡海以東的疆土,包括半個波斯,已經全部落入唐軍手中。
雲南王也先帖木兒再次被唐軍俘虜。乃顏僅率七八萬騎兵逃過高加索山。西域數十萬團練鄉兵,大都被唐軍俘虜。
裏海以東,陽關之西的數千里疆土,上千萬人口,再也不屬於大元。
這兩個消息,讓本就病勢兇險的大汗,頓時陷入彌留之際,水米難進。
大汗已經七十七歲高齡了啊。
不但大汗大限已到,就是真金太子,也因為察必皇后薨逝,大汗彌留,西域丟失,而突然一病不起,病情同樣兇險萬分,甚至有可能死在大汗前面。
畢竟,太子殿下今年也年近五十了。
元廷上下不知道的是,真金太子在原本的歷史上六年前就去世了。
皇后薨逝,皇帝病危,太子病危。剛剛平定西方叛亂的大元朝,頓時陷入空前的危機當中。
太子的三個嫡子,一下子成了最受朝野矚目的人。除此之外,安北王那木罕,安西王阿難答,也都受到朝野矚目。
可是眼下,太子病倒事發突然,很多人都沒有做好準備。此時此刻,也無法在攛掇什麼了。
似乎,都來不及了。
而且很多人明白,大汗駕崩前一定會做出安排。
至於怎麼安排,只有天知道。
楓丹白露宮中,奄奄一息的忽必烈躺在病榻上,渾身被死亡的氣息無情的籠罩。他的辮子就像兩隻白鼠尾巴那麼細,那麼白。整個臉孔瘦的脫了形,一雙眼睛再也沒有那種蒼狼般的銳氣,被子外面的手,似乎只剩下粗大的骨節。
蒙古宗王、親貴大臣、滿朝文武,黑壓壓的一片,跪倒在皇帝病榻之前,從室內一直跪到室外。
數百王公大臣靜靜的鴉雀無聲,一聲咳嗽也無。就算地上落下一根針都能清晰可聞。
能聽到的聲音,只有外面的秋風,和蒙古大汗沉重的呼吸聲。這呼吸聲聽上去是如此艱難,似乎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
氣氛肅穆壓抑到極點。
已經從英倫三島趕回來的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後的位置,心中一片哀鳴。
這幾年,他仗著鑽營的本事,不但取得了大汗的歡心,也成為太子最信重的漢臣。
原本打量著,就算大汗駕崩,太子登基,他還是會繼續受到重用。
可誰成想,太子殿下也突然病入膏肓,眼見就要不行了。大汗一走,太子殿下估計後腳就要走啊。
這可怎麼辦?
要是安西王或者安北王繼位,他會是什麼下場?
想到這裡,王四郎心中就一片冰冷。
安西王和安北王,都不喜歡自己啊。尤其是安西王,曾經說自己是個小人,還抽了自己幾鞭子,出言威脅。
安西王要是繼位,自己必死無疑。
嗚嗚…
王四郎在心裡哀嚎,牙關慢慢緊咬起來。
兵!
現在什麼最重要?
兵!
要說揣摩忽必烈的心思,他絕對是朝中最厲害的幾人之一。
他已經猜測到,在太子昨日病危瀕死的情況下,大汗可能會下遺詔,讓安西王阿難答繼位。
自從這兩日太子病重昏迷,他就一直在緊密關注安西王的動靜。他收買的人告訴他,今日大早,安西王去了大汗寢宮,出宮後似有喜色。
他立刻斷定,哪怕大汗死在太子前面,也一定會下詔讓安西王繼位。
因為,不管從哪方面看,擁有某某教支持的安西王,擁有兵權的安西王,同時也年富力強也有很大威望的安西王,都是除了太子之外,最適合繼位的人。
安西王取代病危的太子,最符合大元的利益,也的最明智的。
至於安北王,年紀太大,同樣隨時會病倒的架勢。而太子的兒子們,雖然身份尊貴,也都年過二十,可根本就沒有威望,更沒有兵權。他們繼位,首先就壓不住安西王和安北王。
大汗固然愛太子,可是他在死前,絕對不會首先考慮同樣快死去的太子,只會首先考慮大元社稷。
他不會做出一個父親的選擇,而是會做出一個皇帝的選擇。
再說,安西王也是大汗的嫡親孫子啊。
所以王四郎猜測,大汗會下遺照讓安西王繼位。
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後,已經跪到了殿外了。此時他悄無聲息的站起,弓著腰捂著肚子,裝作要出恭的樣子,自然而然的離開。
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楓丹白露宮是西方王宮,類似公園別墅,各建築區之間,不像中原王宮那樣戒備森嚴,難進難出。
而滿朝文武,像王四郎這般猜測的人,還真不多。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大汗應該會下詔立皇太孫了。
大汗喜愛太子。如今眼看太子病情難挽,甚至可能死在大汗前面,大汗怎麼會忍心皇位落在太子之外的他系?
太子的三個嫡子都已經成年,擇優立下皇太孫,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麼?
王四郎還真猜對了。
忽必烈經過痛苦的權衡之後,決定為了大元社稷,為了黃金家族的穩定,立安西王阿難答為皇太孫。
諸王當中,安西王勢力最大,軍功最大,兵權最重,威望最高,年紀也最適合,還獲得了某某教的鼎力支持。安西王繼位,能夠迅速穩定局勢,渡過難關。
可真金的兒子們…
一是太年輕,二是因為這些年一直在京城,都沒有戰陣經驗,在軍中也沒有勢力,威望和資歷都差了太多。真金的兒子繼位,根本壓不住安西王的勢力,大元就危險了。一旦內鬥起來,白皮色目們再趁機造反,那可怎麼辦?
忽必烈看著跪了滿滿一地的王公大臣,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覺得自己的生氣在飛快的流逝。
他萬萬想不到,太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也突然病危,而且竟是病重不醒。太醫密報他,太子已經要不行了,也就是這兩天的功夫。
真金啊真金,你就不能,等朕死了幾年之後,做幾年皇帝再病倒麼?為何非要和你的父皇趕在一塊?
如今可怎麼著?你讓朕怎麼辦?
為了大元,朕只能對不起你了。是你福薄啊,不要怪朕,回長生天的路上,你不要怪朕啊。
忽必烈古井般的目中,慢慢留下一行濁淚,他努力張了張嘴,卻感覺發不出聲音。
但他心中明鏡也似,亮堂的很。他很清楚,王公大臣們,正在等著自己的遺詔,安排後事。
過了一會兒,忽必烈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就連臉色,也紅潤起來。
渾身有些飄飄的,猶如踩在雲端,又有些暖洋洋的,似乎在冬日曬著太陽。
「擬詔。」忽必烈緩緩開口說了兩個字,聲音竟然再次清朗起來。
數百人一起抬頭,看向忽必烈,很多人臉上都露出哀戚之色。
…………
王四郎衝出忽必烈的寢殿,直奔太子真金的寢殿。
太子寢宮非常冷清。由於忽必烈也病危,所以大臣們都去了忽必烈寢宮。就連真金的兒子們,也必須要去忽必烈的寢宮。
因為忽必烈是君。君在父前。
只有第三子鐵木耳,為了孝道禮儀,才能留在真金太子的病榻前。
此刻的真金太子,也面如金紙的躺在那裡,奄奄一息,已經口不能言。太子妃和鐵木耳等人都是神色慘然,面有淚痕。
「殿下!」王四郎衝進來,頓時讓太子妃和鐵木耳等人驚愕不已。
王四郎雖然和太子親厚,可是按照規矩,此時應該在大汗的寢殿啊。他是漢臣之首,中書右丞,是數得著的重臣,怎麼會來這裡?
但是,太子真金也聽不到他的話了。
王四郎根本來不及磕頭,就對鐵木耳說道:「殿下,事急矣!大汗已經下令頒布擬定遺詔,極可能立安西王為皇太孫了!」
什麼!
鐵木耳愕然失聲,驚道:「你說什麼!我阿布才是太子!阿布還在世,額布格阿布(祖父)為何要這麼做?」
他倒是不覺得王四郎實在說謊,因為這等大事,怎麼能說謊?對於王四郎,太子府還是很信任的,王四郎一直就是阿布的親信漢臣。
王四郎的為人,也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無事找事。
「殿下,太子妃大人!」王四郎也沒時間囉嗦了,「等到大汗的遺詔一公布天下,安西王很快就要繼位,他是絕對不會放過太子府的!」
太子妃闊闊真立刻哭罵起來:「真金啊,你這個沒用的人啊,你看看吧,你還沒有死去,可是你的父汗,要把汗位傳給安西王了,我們都要死了!」
安西王本來就和太子府不太和睦。上一代安西王,還是真金的奪嫡對手。太子要是繼位,還能壓得住安西王。可要是安西王繼位,太子府是不可能倖免的。
以安西王的為人,太子府的幾個皇孫是活不了的。因為他們對安西王的皇位威脅太大,真金可是做了二十年太子啊。
這個道理,身為婦人的闊闊真都在知道,別說鐵木耳了。
「王先生!」鐵木耳一把抓住王四郎的手,「你說怎麼辦!堂兄要是繼位,一定會殺了我們!」
情急之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他都稱先生而不名了。
王四郎咬牙道:「還能怎麼辦!殿下,眼下只有拼死一搏!」他肯定大汗會立安西王為皇太孫,根本不能抱著僥倖之心。要是安西王繼位,太子的幾個兒子固然沒有好下場,而他王四郎的下場,只怕更慘。
畢竟,他只是個奴才。
「殿下立刻取了太子殿下印符,去找汪良臣,他是侍衛親軍威武軍統領,要他調兵包圍大汗寢宮,就說安西王要謀反,逼迫大汗,然後先控制安西王!」王四郎跪下來,「奴才只能出這個主意,到底怎麼辦,就看殿下了!」
王四郎不願意插手太深,只願意出個主意,大事還是要鐵木耳來干。要是他插手太深,就算政變成功了,他也會受到鐵木耳的忌諱,估計將來也沒好下場。
伴君如伴虎啊。
王四郎這樣的人,最會混官場,是個政客的料子,他就算獻策政變,也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什麼?
鐵木耳身子一震,兵圍寢宮?這能行嗎?汪良臣雖然是太子一系,可眼下還會聽太子府的令?
「王先生,這,這能行?」鐵木耳雖然也是野心勃勃,膽子也不小,可他不認為這招能成功。
大汗還沒駕崩,就算汪良臣的兵為了寢宮,只要大汗一句話,汪良臣怕是就會束手就擒。
再說,楓丹白露宮的侍衛親軍,可不止汪良臣的三千兵馬,還有蒙古軍,色目軍,更有怯薛侍衛啊。
「殿下,來不及了。只能這麼幹了。汪良臣多半會聽令,要是安西王繼位,汪家也會靠邊站,不會再有如今的富貴權勢。而且,汪良臣的兵離大汗寢宮只有一里路,而這個行宮,也不像中原皇宮那樣宮門重重,更容易得手。」
「行宮裡面沒有宮門宮牆,只要先發制人,搶在其他兵馬之前沖入大汗寢宮,拿下安西王,就萬事大吉了。大汗大限將至,倒時也只能順水推舟了。」
「奴才只能獻策而已,大事當然是殿下決斷,也是殿下親為,奴才除了幫殿下出謀劃策,還能做什麼呢?」
「殿下最多只有兩刻鐘的功夫,再遲就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啊。伏請殿下明斷!」
闊闊真厲聲道:「我的兒子鐵木耳啊,我寧願因為失敗而死,而不願意屈辱的死在安西王手裡!他父親當年和你阿布爭奪儲位失敗,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反正都是一個死字!幹了!」鐵木耳惡狠狠的說道,「大不了我們一家隨阿布一起死!」
鐵木耳也不廢話,當即取了太子印符,帶著親兵,奔向不遠處的汪良臣大營。
楓丹白露宮是個西方行宮,不像東方皇宮那樣宮門重重,戒備森嚴,這也為鐵木耳增添了不少信心。
要是在大都皇宮,如此簡單粗暴的政變想都不要想。幾道宮門就能將政變兵馬擋在外面。
作為護衛忽必烈的御前侍衛親軍,漢軍只有數千人,而統領就是汪清臣的哥哥汪良臣。
作為御前侍衛親軍統領之一,汪良臣不會因為忽必烈病危就離開大營,他需要牢牢看住兵馬,戒備行宮。
所以,他不在忽必烈寢宮。
鐵木耳拿著太子的印符,徑直來到汪良臣大帳,直接說道:「汪將軍,我以我我阿布的名義,令你率兵包圍大汗寢宮護駕,安西王正在逼迫大汗立他為皇太孫!」
什麼?!
汪良臣不敢相信的看著鐵木耳,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乾巴巴的說道:「殿下說笑了,說笑了。」
「六哥!」一個士子模樣的人和王四郎匆匆而來,「不要再猶豫了,快點動手吧!」
來人正是汪清臣,他一直在軍中。
「老七!你瘋了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咹?你要讓汪家萬劫不復麼?」汪良臣憤怒的看著汪清臣,想不到七弟竟然卷了進去。
「汪將軍,此事勝算很大!」王四郎狠狠說道,「汪將軍是不是很驚訝?所有人都以為太子病重不起,安西王和安北王又都在大汗御前,所有沒有人會想到,還有這一出!」
「這就是出其不意!我們已經勝了三成!」
「大汗彌留在即,已經在擬定遺詔,滿朝大臣都在大汗寢宮,所有人都巴巴的等著遺詔公布,誰能想到外面的事?這又勝了三成,這就攻其不備!」
「寢宮周圍的兵馬,不相統屬,其他兵馬沒有大汗旨意,也難以調動。我們就可先發制人。等拿下寢宮,其他兵馬打過來也遲了。而且這行宮沒有宮門城牆,兵馬可以直接開到大汗寢宮,直接進入拿下安西王,清君側護駕啊。」
「如此一來,我們起碼有九成把握!只要先進入大汗寢宮,控制百官和安西王,就大勢已定,就是大汗,也只能順水推舟了。」
「還有,朝中大臣,大多數都是支持太子的。他們到時也不會反對,甚至巴不得如此。」
王四郎一番話,說的汪良臣心驚肉跳,但又有些興奮起來。
其實他也明白,作為太子黨,要是安西王繼位了,汪家的兵權也很難保證,最多也就是做個富家翁。
而且安西王討厭漢官,他繼位後,漢官的地位也會一落千丈,不會再有如今的風光了。
這也是汪清臣為何要他六哥幫助鐵木耳政變的原因。
汪清臣來到六哥身邊,小聲的說道:「六哥,無論是願不願意,自從殿下來到你軍營,我們汪家就脫不開干係。」
汪良臣蘧然一驚,他明白了。
倘若今日不幫助鐵木耳政變,鐵木耳固然要完蛋,可是他畢竟身份尊貴,要是他誣陷汪家曾經想跟他政變,那汪家會是什麼下場?
恐怕就算新君明知鐵木耳是誣陷,也會假裝相信的對汪家下手,趁機奪了汪家的兵權。
也就是,鐵木耳無論成敗,都有辦法讓汪家萬劫不復。
拿下鐵木耳向安西王邀功洗清自己?
也不行啊。
汪家是太子一黨,要是他這麼幹,不但名聲完了,就是安西王也不會重用自己這樣的「背主之人」,兵權最後還是保不住。
幫鐵木耳干,還有希望。而且還能立下擁立大功。
被逼到這個份上,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
想通了這層,汪良臣立刻跪下來,咬牙說道:「奴才唯殿下之命是從!」
鐵木耳大喜過望,「好!事成之後,汪氏便是世代富貴,再給你們一個公爵!」
「謝殿下!」
「出兵!」
「喳!」
…………
寢殿內的忽必烈,雖然已經是迴光返照,可仍然堅持自己寫下遺詔。
一份是蒙語遺詔,一份是漢文遺詔。
蒙文遺詔已經寫好,漢文遺詔也之剩下最後幾個字了。
忽必烈感覺到死亡的召喚,他看到自己親手寫下的遺詔,不禁心疼如絞。
他很清楚,遺詔一下,等候太子府的會是什麼。
安西王不會放過太子的幾個兒子。
而且,太子的兒子對安西王的皇位威脅太大,還是不要留的好。
這都是為了大元的穩定,沒辦法的事。
唉,做皇帝難啊。
忽必烈寫完漢文聖旨,並沒有馬上用印,而是要趁著還有幾口氣,和臣子們說幾句話。
「臣少年時,便隨成吉思汗打仗。唉,成吉思汗的面貌,朕快要記不得了。等朕見到成吉思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認識朕啊。」
忽必烈話語清晰,面色帶著一抹詭異的紅潤。
「大汗,奴才,奴才…」伯顏老淚縱橫,爬到忽必烈身邊,痛哭不已。
「額布格阿布(祖父)!嗬嗬…」安西王阿難答也哭泣道,但是他一邊哭泣一邊用眼睛瞟著不遠處的遺詔,可惜看不清寫的什麼。
昨日太子病危瀕死的消息傳出之後,祖父今天早上突然秘密召見自己,說太子不成了,眼看大限到了,只能立自己為皇太孫。
由於太子突然病危,導致祖父立自己為皇太孫的決定也非常突然。他都沒有什麼準備,只能心中又驚又喜。
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立刻派去親信渡過塞納河,去西都和托(巴黎)去調遣兵馬,準備接管楓丹白露宮的防務。
算起來,他的兵馬應該快要到了,橫豎太陽落山前必到。
可是,他還是忐忑不安,因為他不知道祖汗遺詔中到底寫的什麼。雖說祖父早上說要立自己為皇太孫,可事發如此突然,怎知祖汗不會改變主意?
看到眾人哭成一片,忽必烈望著窗外的太陽說道:
「朕與你們君臣多年,卻是要分別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唉,朕這一輩子,只有兩件恨事,就是聽到長生天的召喚,也是心有不甘意難平。」
午後的秋陽,通過西方風格的落地窗,照耀到忽必烈的身上,給這枯寂的老人鍍上一層金輝,猶如一尊雕塑。
然而,陽光卻無法照亮老人的眸子。忽必烈的眼神,漸漸的黯淡下來。
「第一件恨事,丟了中原吶。」忽必烈嘆息,「我蒙古大軍滅西夏,滅金,滅大理,滅宋,氣吞萬里,打下中原大好江山,君臨億萬斯民,子女玉帛就像草原上的牛羊,應有盡有。」
「可惜啊,好景不長。李唐死灰復燃,數年爭鬥,終究是輸在火器和水師上。唐主李洛,本是元臣,卻挖了大元的牆角起兵造反。朕被鷹啄瞎了眼,親手養大了這頭虎狼。最後被他逼得退出中原。這是朕第一件恨事。」
「你們要記著,李唐就是我大元宿命之敵,李洛是大元最危險的敵人。大元在一日,就不要忘記東征。」
忽必烈的眼眸更加黯淡,臉上詭異的紅潤也在消退。
「這第二件恨事,就是太子真金…他病重不起,也要回到長生天的懷抱了,竟然沒辦法給他的父汗一個廟號,讓朕享受不到他的祭祀了。唉,太子真是讓朕傷心啊。朕不得不立了皇太孫,繼承大位…」
忽必烈吃力的舉起手,想要指向安西王,卻抬不起手。安西王和真金在場的幾個兒子見狀,拼命的挪動身子,努力要讓自己的身子對著忽必烈的手指。
可是,忽必烈的手指卻沉了下去。
他渾身猶如飄在空中,眼前一片黑暗,他努力轉頭,面向東方,夢囈般喊道:「草原…大都…東征…東征!」
言迄,身子一僵,氣絕身亡。
至元二十八年,華夏3988年(西元1291年)十月初五,忽必烈在巴黎楓丹白露宮駕崩,終年七十七歲。
薛禪可汗的時代結束了。
「祖汗!」
「父汗!」
「大汗吶!奴才要跟著去了!」
「大汗升天了!」
王公大臣們頓時大放悲聲,一起舉哀。與此同時,早就在殿外準備好的一群薩滿太太,也哭嚎著搖起法鈴,披頭散髮的狂扭起來。
早就準備好的密宗喇嘛和道士們,也頓時做起法事。
而在寢殿之中,安西王阿難答和真金長子晉王甘麻剌,一起沖向遺詔,每人都拿起一道。
阿難答拿起來的是蒙文遺詔,他看見遺詔上清清楚楚寫著要立自己為皇太孫,在皇帝駕崩之後,立刻在靈柩前繼位。
阿難答頓時心中大喜。
大勢已定!
與此同時,拿到漢文詔書的晉王甘麻剌,卻是如同沉入冰窖中。他努力眨眨眼,可是遺詔上白紙黑字的寫著:立阿難答為皇太孫,柩前繼位!
一股怒火頓時難以遏制的湧上心頭,可是接下來,晉王心中就升起恐懼。
阿難答繼位,自己要死,幾個弟弟,都要死!
「大汗遺詔!立本王為皇太孫,即刻繼位!」阿難答舉起遺詔大喊,「你們可以看看遺詔!」
什麼?
很多人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大汗立的是阿難答?不是太子的兒子?
大汗這麼做…
事實上也不能怪忽必烈。本來有太子在,他駕崩之後太子自然而然繼位就是了,根本沒有其他事情。
可就在昨天,本就臥床不起的太子突然病重不醒,今日更是奄奄一息。忽必烈幾乎是拖著將死之軀,強撐著在一天中做出了這麼艱難的決定。
已經很不容易了。
怪只怪一切太突然,太倉促。
誰能想到太子說倒下就倒下?
群臣當中,雖然很多人不服氣,可也知道遺詔再此,阿難答不可能睜眼說瞎話。而且阿難答軍功最大,兵權最重,還是某某教的哈力法,此時又有遺詔,已經無可撼動了。
換句話說,大元風雨飄搖之際,也的確是阿難答最適合擔起大元的重擔。其他人,無論是能力還是資歷,威望,都遠不如阿難答。
「奴才想看看遺詔。」伯顏說道,伸手要拿過蒙文遺詔。
可伯顏還沒拿到遺詔,忽然外面就傳來喧鬧聲,緊接著一個聲音大喝道:「大汗是被阿難答逼迫,我不服!我父才是皇太子!大汗駕崩,就該是我父繼位!」
與此同時,大批漢軍甲士呼啦啦的簇擁著趙王鐵穆爾進來。
伴隨趙王鐵穆爾的,正是御前侍衛親軍統領之一的汪良臣。
「鐵穆爾!你想幹什麼!造反麼!」阿難答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平時一向不聲不響的趙王鐵穆爾,竟然敢這麼幹。
「安西王趁大汗和太子病危,逼迫大汗,脅迫百官,意圖謀反!拿下安西王,交由太子儲君發落!」鐵穆爾下令道。
「喳!」漢軍一起撲上,將安西王阿難答制住
群臣都是呆住了。
這算什麼
大汗剛剛駕崩,趙王就來這一出?
可是看著披堅執銳的兵馬,群臣都默默無語。反正,自從成吉思汗之後,黃金家族爭奪汗位也不算不稀奇了。
「鐵穆爾!祖汗已經令我繼位!你這是造反!你好大的膽子!」阿難答厲聲喝道,「你被毛兀思婆吃了魂麼!」
他恨恨看著鐵穆爾,哪裡還不知道大勢已去?
沒錯,遺詔的確是立自己為新君,可是眼下又有何用?
安西王不是傻子。他很清楚,一旦被政變武力控制,一紙詔書已經沒用了。就連在位的皇帝都能被政變廢黜,何況他還沒有登基繼位?
「我造反?哼,我父就是太子儲君,應該由我父繼位,而不是你!」趙王鐵穆爾一把抓過阿難答手中的遺詔,打開一看,立刻大聲說道: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假傳遺詔!祖汗明明是傳位於我!」
安西王肺都要氣炸了。
什麼是睜眼說瞎話,這就是了。
安西王掙扎著扭頭看著祖汗的遺體,他希望祖汗此時突然活過來,怒斥趙王。可是他也明白,就算祖汗此刻活過來,也拿趙王沒辦法。
因為趙王無法回頭了,政變兵馬也沒有退路了。就是祖汗活過來,也制止不了趙王造反了。
趙王鐵穆爾將蒙文遺詔遞給伯顏,說道:「大司馬,你看看這遺詔,到底是傳位給誰?」
伯顏接過來看了一邊,苦笑道:「白紙黑字,傳位給趙王。」
鐵穆爾又看向拿著漢文遺詔的晉王甘麻剌,「大哥,你手中的漢文遺詔,是傳位給安西王,還是傳位給我?」
晉王毫不猶豫的說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傳位給趙王!」
趙王冷冷盯著安西王,「堂兄,明明是傳位給我,你卻假傳遺詔,這怎麼說?」
安西王長嘆一聲,「是我糊塗了,我認罪。我眼神不好,認錯了字。」
趙王點點頭,「原來堂兄是認錯了字。」
很快,安西王和他的心腹就被關押起來。而聞訊趕來的其他御前侍衛親軍,已經無可奈何了。
幾位統領相繼向趙王效忠,表示臣服。忽必烈的怯薛侍衛,也都表示臣服。
黃昏的時候,阿難答調遣的一支兵馬終於來到楓丹白露宮。可是阿難答已經被控制,領兵大將只能乖乖回到大營。
阿難答雖然兵權很重,可是他本人已經被制住,群龍無首之下,部將總不能造反吧。
第二日,真金太子薨。於忽必烈駕崩僅僅隔了一天。
當日,控制楓丹白露宮的趙王鐵穆爾,就在忽必烈柩前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