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麓,山鬼騎在馬上,向遠方眺望。
沈秋和青青的身影已經不可見了。
公孫愚內心百感交集,在失去家人,失去妹妹十幾年後,他又一次有了友人陪伴的感覺。
儘管他和沈秋青青相處也不過月旬,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罷了。
習慣了孤獨,不代表願意孤獨。
生而為人,總還是不能拋棄一切,只為自己活得。
山鬼呆立在山口之外,在許久後,他拉起馬韁,轉身回走,就如從前那般,一人越過這莽莽太行。
他將些許溫柔封存於心中,又將自我推回了獨行山鬼該有的冷漠心境。
數個時辰後,山鬼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山坡。
他也不拴馬,而是將馬趕入林中。
常年孤身在這太行山中獵殺北朝賊人,這馬對他而言,確實是用不上的。
公孫愚回到自己房中,片刻之後,他拿著幾本書走出房間,先是繞著山坡行走一周,在確認無人窺探後,山鬼來到山坡後方。
那一夜沈秋接他一劍的地方。
在往外圍行近300丈,有一處陡峭的山崖。
通往那裡的山路難行,最狹窄處,只容許一人通過,向下便是數百丈的懸崖,一旦掉下去那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山鬼走慣了這條路,他背著承影劍,步伐如飛,就像山澗猿猴,飛快度過這絕壁,到達了山崖邊。
他也不停留,將背後長劍再次束緊,便如徒手攀岩一樣,順著陡峭山崖向下攀爬。
這山壁也是奇特。
遠遠看去,就如被利器一劍斬開,近乎90°平行於地表,其上無草無花,光禿禿的一片,要是一步失足,必然就會摔落下去。
但山鬼對這裡已經非常熟悉。
他向下攀爬,每一步都能精準踩到可以支撐身體的石塊上,就如游牆壁虎,只見黑影一路向下,柱香的時間,便落入山崖中央的一處平台上。
這平台也只容三人站立,山鬼的手指撫摸在背後山壁上,在某處使勁一推,便有一條裂縫被推開。
山鬼側過身,一步一步的走入狹窄的裂痕里,他矮著身體向前走出幾丈,逼仄山壁競豁然開朗。
此地別有洞天,乃是一處山中石室,必然是被刻意開鑿出來的。
面積並不十分大,正方體的山石左右各有近二十丈,頭頂還有如溶洞一樣的尖銳石塊,在石室中央是一處如水池般的凹痕。
公孫愚摸出火石,運動提縱,跳到石室四周,將牆壁上固定的燈盞點燃,整個石室便明亮起來。
在頭頂的山石中似有銅鏡映照,讓四處的火光匯聚於石室中央。
那裡近乎乾涸的水池中,便有怪異的藍色倒影呈現出來。
這裡就是山鬼的秘密。
也是路不羈從太行外圍的所謂「仙家遺蹟」中找到的那張圖,最終指向的方位。
公孫愚從小在太行山外長大,他小時候出生於中人之家,日子過得並不十分清貧,父母經常對他說,這太行山中有仙人居住。
在6歲時遭遇兵災,他帶著妹妹逃入山中,被山民接濟。
在某一次跟隨山民外出打獵時,公孫愚意外的墜入太行深山的石澗中,找到了通往此地的道路。
那個入口,距離這裡尚有3日的路程,而且已是太行山最深處。
不過在公孫愚長大成人,化身山中厲鬼後,那個入口便被他用巨石堵死,通往這處仙家遺地的,便只剩下了他居住山坡後的那處山崖。
這石室里還有些存放的東西,但大都已經年久失修。
山鬼的承影劍,便是他在這處石室里找到的,借著石室中映照的火光,公孫愚向前走出幾步,在他眼前的石室深處,是一座封閉的巨型石門。
在那石門上,刻著一些劍舞圖形,那圖形刻繪的頗為傳神,其中的人物都是衣袖飄飄,手持承影,擺出種種不同的劍招。
公孫愚的那一身形若鬼魅的劍術,便是從這64副圖中學來的。
但在劍招之下,在石門之外,還擺放著一具石棺,正堵在通往石門的路上。
公孫愚手持承影,對那石棺俯身鞠躬。
他少時不識字,不認識石棺上遺留的文字,獨居山中,對鬼神之說也頗為忌諱,自然不敢打擾此地仙人長眠。
但現在,他也算識得一些字了,以往困擾他的仙家奧秘,總算能窺視一二。
他從懷中取出那幾本書,借著昏暗的火光,將石棺上的字,與手中點綴了拼音音標的文字對比。
三炷香後,山鬼總算是將這些文字對比出來。
他的手指在石棺上移動,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到:
「太行山人,求索仙緣而不得,遭天之劫難,坐化於此。」
「留傳承道器,有緣者得之。」
「凡習我照影驚鴻劍術者,皆為太行仙門傳人,吾藏承影劍訣於棺中,持承影劍者,便可破棺取之,此乃仙門入門所學。」
「修行大成者,可開照影石壁,觀歷代劍主所留劍意。」
「若有通天之姿,自可悟我仙家月缺劍典。」
「千年前有修行劫數,天門已斷,掌門劍主一意孤行,引來天降劫難,使吾等諸人修行百年,卻只得幻夢破碎。」
「敬告後人,必要敬畏天地,萬萬不可再行逆天之事,太行仙門六十三代承影劍主座下大弟子,留信於此。」
公孫愚讀完了這些留言,思索片刻,他跪拜在石棺前,三跪九叩,便起身要破棺取承影劍訣。
不過在起身時,他卻發現,在石棺下方,還有其他留言,這讓山鬼內心驟然一緊。
他之前來到石室無數次,竟從未發現過。
但字跡也和那石棺主人卻完全不同,像是後來人留下的。
不過看那刻痕上覆蓋的塵土,這刻痕遺留的時間也很長了。
他翻著書,對比著字跡,小聲念到:
「眾生尋仙生白髮,安知妄夢一場空。不如撒手人間去,遊戲紅塵萬丈中。」
一首不甚出眾的打油詩,但更像是一種感慨。
在那詩句最下,還有一句。
公孫愚撥了撥塵土,他便看到了那最後的留言。
「張莫邪觀承影於此,此物與我相性不合,用之不祥,留待後來人。」
「另告知,歷代承影劍主劍影劍意兇猛攝人,不至劍心通明,切不可隨意開啟,後人慎之慎之!」
山鬼立刻瞪大了眼睛。
「張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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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行山南麓,到達最近的小城,在現代社會,就算是騎自行車,也不會超過2個小時。
但現在,沈秋和青青離開太行山麓已經2天了,卻還是沒有遇到哪怕一個可以稱之為鎮子的聚落。
堪稱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
呃,稍微有些誇張了。
小村子還是有的,但這些居住在大山附近的村民們,確實是稱不上友善。
沈秋拿銀子去換糧食,都會被他們用懷疑,畏懼以及厭惡的目光趕出去。
這種體驗很糟,但沈秋並不生氣。
因為這裡的人們,有足夠的理由討厭外來者。
山鬼少年的經歷,只是太行山附近的人們近20年生活的一個縮影。
正定6年3月,距今17年,快18年前,北朝入侵南朝邊境,南朝國主趙虎親率大軍20萬,於太行山附近禦敵。
雙方於此地僵持不下,反覆拉鋸,戰爭持續了整整7個月。
太行一帶民生凋敝,幾成鬼蜮。
山鬼的父母家人,也是在那時候慘死的,一起慘死的,還有近數十萬之眾。
更可怕的是,戰爭剛剛結束的正定7年,在那些逃荒的人們回到家鄉之後,又有大瘟疫在此地爆發。
根據青青從戲詞裡聽來的說法,兵災加瘟疫,讓這一代活下來的人百不存一。
那可怕的經歷,讓太行一代經過16年的生息,也還未曾恢復元氣。
這裡的人討厭北朝,也厭惡南朝。
這裡是一片充斥著憎恨與混亂的地帶。
這裡最安靜祥和的地方,居然是被山鬼庇護的山中村落,那些山民們自稱山鬼從者,讓南朝北朝根本不敢侵擾他們。
沈秋的那位凶神大哥,居然成了庇護一地的招牌。
這就可以看出太行一代已經亂到了什麼地步。
又因為太行山的走勢,南北朝各自控制一半左右,就導致時至今日,南朝北朝的探馬先鋒,還會時不時在這裡爆發一場小規模戰爭。
南朝輸多贏少,畢竟不如苦難之地走出的北人更強悍,再加之南朝國主得位不正,民間多反抗力量。
這朝廷之力都用於內部,抵禦外敵自然就拉胯了。
總之,就在這種當地人仇視懷疑的目送中,有些無法忍受的沈秋和青青便縱馬奔馳,總算是在第四天的凌晨,走出了太行一代。
距離河南地的首善之都洛陽城,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周的路程。
但兩人已經是又累又乏,急需休息了。
真氣也不是萬能的。
更何況,兩人修行的,還不是什麼好功法,江湖心法的真氣用來溫養軀體還行,但用作其他方面,就差太多了。
沈秋騎在馬上,看了一眼這驛道邊的環境,這是一片丘陵地區,遠處有座遙望可見的小山。
那裡喚作伏牛山,是青青說的。
她跟著師父在洛陽城走過幾次鏢,聽人說過伏牛山上有一夥土匪的事。
「那邊有處林子,今夜就在這紮營。」
沈秋對一臉疲憊的青青說:
「你把帳篷支開,先去睡一會,師兄給你煮乾糧。」
「又是乾糧。」
青青捂著臉哀嚎了一聲。
她對沈秋半是抱怨,半是撒嬌的說:
「能不能加點肉,我想吃肉,乾糧咬的我牙疼。」
「有的吃就不錯了。」
沈秋瞪了青青一眼,之前離開太行的時候,她還有些悶悶不樂,但很快就固態萌生,在離了山鬼之後,又有些大小姐脾氣了。
沈秋擺出了師兄該有的架子,一邊敲著青青的小腦瓜,一邊苦口婆心的說:
「你之前也看到了,太行那邊的人苦到什麼樣子!一天吃一頓飽飯都是奢侈,你好歹還能一天吃三頓乾糧呢。」
「是啊。」
聽到師兄說起前幾天的見聞,青青也有些戚戚然。
她抓著馬韁,縱馬跑到林子邊,這裡距離驛路大概有五十丈遠的距離,帳篷扎在林子裡,有樹木遮擋,不易被發現。
她從馬兜里拿出疊好的帳篷,嗯,這東西也是「熱情」的黑衣衛們「送」給沈秋的。
「我自詡跟著師父走鏢,也算是見了大半個南朝。」
青青提不起精神的說:
「但哪怕是我去過的最窮最亂的齊魯之地,也比太行這邊好太多了,那邊雖然官府不管事,但好歹有是非寨和絕世高手仇不平壓著,百姓生活還算粗安。」
「但這邊,這邊真的是太可怕了,太行山里,要是沒有山鬼哥哥鎮著,恐怕也不比山外好多少。」
「所以啊。」
沈秋跳下馬,將兩匹馬摔在樹上,他對正在手腳伶俐的布置帳篷的青青說:
「你以為那些山民崇拜山鬼是吃飽了沒事幹嗎?」
「想讓其他人擁護你,你必須做些對他們有利的事,公孫愚護一方平安,每個月才要點米糧,我都替他累得慌。」
「師兄啊,你就是凡事太計較了。」
青青將幾支竹釘釘入地下,又用沈秋的雁翎刀刀鞘砸穩,然後撐開帳篷,她趴在裡面鋪好被褥,探出頭,對觀察著四周的沈秋說:
「我覺得山鬼哥哥就是好,他做的事情都是對的,殺北朝狗賊也是對的,他對我們那麼好呢。」
「唉,說起來,我們離開前,山鬼哥哥說要帶我們去哪?」
「小孩子別問。」
沈秋抓起黑衣衛用的弓箭,頭也不回的說:
「我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打幾隻兔子。」
「師兄!抓幾條魚啊,還有,師父留給我們的圖不見了!」
青青躲在敞篷里,裹起自己的花花被子,大喊到:
「我剛才發現的!」
這剛好裹住青青的小花被子,是她好不容易才在太行一帶用碎銀子換來的,雖然舊了,而且是土布做的,但洗的很乾淨。
她還給自己換了套小丫頭穿的布裙子,打扮起來就和一個俊俏的小村姑一樣。
雖然和青青在蘇州穿的衣服還有差距,但總算是不需要穿打補丁的衣服了。
「那爛東西,丟了就丟了吧。」
沈秋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說:
「我給了你哨子,遇到危險就吹哨子,記住了嗎?」
「嘩!」
在沈秋身後頓時傳來了一個尖銳的哨子聲。
他回頭看去,青青手裡捏著一個竹哨子,正顏笑如花的看著他,這笨蛋丫頭,沒聽過狼來了的故事嗎?
呃,好像還真沒聽過,算了,改天給她講講吧。
這笨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