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外圍,帳篷之外,精赤著上身的禿瓢少年心有戚戚。
他一邊用木棍撥動眼前燃燒的篝火,將幾個竹筒放在黑陶罐里煮著,罐子裡還有之前剩下的鮮嫩竹筍,又轉動竹枝,讓冷掉的兔子肉不至於烤糊。
這少年人眼裡皆是一副生無可戀的眼神。
他頗為憂傷的摸著自己的腦袋,在頭髮中央,暴露出一塊頭皮,這讓他看上去頗為古怪,就如小丑一般。
「唉」
這少年嘆了口氣。
他未來可是要成為一代大俠的。
結果才出洛陽,剛入江湖,眼見小娘子需要幫助,便自持俠義,熱心腸上前幫忙。
鬧了個大烏龍不說,還被這持刀悍匪擄了過來。
「江湖險惡啊。」
禿瓢少年憂傷的摸著腦袋,說著從戲文里聽來的詞。
他現在很懷疑,自己這貿然入江湖,是不是有些太衝動,太魯莽了?
而且被沈秋一嚇,剛才差點被一刀劈開,便讓他又想起了洛陽城中的父母家人。
自己不告而別,雖然留了信,但他們該有多擔心啊。
想到自己父母只有自己這一個兒子,自己離家出走便是不孝之舉,今日還差點失了性命。
禿瓢少年悲從心來,竟捂著臉,哭了出來。
他還不敢大聲哭,生怕惹得那持刀悍匪不滿,拿自己做了刀板面...
江湖戲文里,不都是這麼說的嗎?餛飩麵,刀板面什麼的。
帳篷里的沈秋沒空關心那禿瓢少年的所思所想,他此時正捏著針,幫小師妹做一些貼身用物。
「把草木灰倒進去。」
沈秋對青青說:
「倒少一點,多縫幾層,記得每日更換,然後再縫上兩條布帶子,系在腰間,貼身穿在褻褲里,多做幾個,每晚記得清洗晾乾。」
青青紅著臉,裹著被子,也不敢和師兄搭話,就那麼低頭做手工。
她是個小丫頭,喜歡聽戲詞,雖是江湖兒女,又學了儒家道義那一套,之前被沈秋吻個額頭都要死要活。
現在還講這私密之事,真是羞死人了。
當然,在沈秋眼裡,青青就是個傻丫頭,像妹妹又像笨女兒,根本毫無桃色可言。
他又不是煉銅變態。
不管在哪個時代,煉銅必死啊。
「你這肚兜倒挺好看的,瞧鴨子多可愛啊。」
沈秋縫好了一條布帶子,他看了一眼青青放在包袱里的肚兜,上面繡著只鴨子。
結果青青不忿的哼了一聲,她說:
「那是鴛鴦...師兄你好笨啊,快出去快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沈秋被青青趕了出來。
他拄著雁翎刀,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篝火邊抹著眼淚的禿瓢少年。
說起來,青青鬧出的這烏龍事,倒是苦了這少年。
根據青青的說法,這少年是路過林子,聽到青青的痛呼聲,才趕來幫忙的,結果被青青誤會了。
也算是個有俠義的少年。
「嘿。」
沈秋坐在那少年身邊,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這動作把少年人嚇了一跳。
他頗為畏懼的看著沈秋,又看了看沈秋手裡的刀,他縮著脖子,低聲說:
「這位大王,我...」
「啊?」
這個稱呼讓沈秋詫異的眨了眨眼睛,他看著眼前畏懼的少年,他便放下刀,溫和的說:
「我不是土匪山賊,剛才也是擔憂師妹,才衝撞了你,你不要往心裡去。」
「我和師妹乃是蘇州人士,家裡開鏢局的,此番是要途徑洛陽返回蘇州,很抱歉用了你的衣服,這銀子,你就拿去,權當我師兄妹對你的歉意。」
說著話,沈秋從兜里取出幾兩碎銀,塞進那傻呆呆的少年手中。
後者看了一眼銀子,臉上倒是頗為不屑。
這勞什子玩意家裡多得是,想他李家也是洛陽豪商,銀子想要多少沒有?
眼前這人是真的看輕他了。
少年人心中的中二想法一起,又聽聞沈秋並非山賊土匪,便放下心來,他冷著臉,將銀子遞還給沈秋。
他說:
「既然是誤會,那解開就行了,我也是出於好心才去幫忙的,無奈學藝不精,這也怪不了旁人。」
禿瓢少年振振有詞的說:
「我輩江湖中人,幫人是不求回報的,這銀子,我不要。」
「嗯?」
沈秋看著少年人臉上那堅持的表情,他覺得這傢伙腦子有點問題。
明明小小年紀,估計也就16、7歲的樣子,卻又滿口江湖中人。
簡直和之前的青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又是一個被江湖事洗了腦,嚮往快意恩仇,自由自在的中二少年。
但他也沒說什麼,收回了銀子,又從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件在太行那邊換來的粗衣短衫,丟給少年。
他說:
「那我就賠你一件衣服吧,沒你那件好,將就一下。」
少年人這一次沒拒絕。
行走江湖,再怎麼豪情萬丈,總得穿衣服吧。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就是想買一件衣服,也無處去尋,他謝過沈秋,接過衣服,窸窸窣窣的穿上了。
沈秋注意到,這少年體魄倒是頗為強健,也沒終日勞作的繭子,皮膚很白,還有點肚腩,應該是出身富家。
只是,武藝太差。
或者說,心態太差。
剛才連反擊都沒有,就被沈秋嚇倒在地。
這就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雛兒。
「我留你吃頓飯,今日天色將晚,獨自上路怕是危險的緊,你就與我師兄妹在這裡休息一晚。」
沈秋拍了拍禿瓢少年的肩膀,他站起身,對少年說:
「明日一早,我等便分道揚鑣。」
「好。」
少年人聽到可以離開,便露出了笑容,他也是心大,就那麼撈起竹筒,就著撒了鹽的肉,美美的吃了起來,看那樣子,也是餓了一天了。
沈秋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這禿瓢少年。
他信步走到林中,在夕陽最後一縷光中,抽出雁翎刀,擺出架勢,開始演練那套自都統大人那裡得來的歸燕刀法。
這刀法乃是軍中武學演化而來,不重招式,求悍勇之氣,講捨身之志,有我無敵,一往無前。
沈秋之前學了破陣斧,與查寶反覆作戰,讓那斧法勉強算是登堂入室,這歸燕刀雖是剛開始學,但兩者的意形相通,上手倒是頗為容易。
刀似匹練,聲若風雷,夜風吹來,又是近秋之時,自有樹葉從天而降。
在那黃昏之中,沈秋凝神靜氣,於漫天落葉中揮刀行走,殺伐之氣隱隱而現。
雖然在高手眼裡,這也不過是初學乍練的程度,但落在外行人眼中,這套刀法就頗為厲害了。
比如躲在樹後,偷看沈秋練武的禿瓢少年。
他看的異彩連連,因為江湖經驗幾乎沒有的緣故,便認定眼前的這持刀悍匪,呃,不,這青青姑娘的師兄,乃是一位武林高手。
這身手,可比洛陽家中請的那些護院鏢師厲害多了。
瞧瞧人家那刀,砍出去都帶風呢!
龍行虎步,刀鋒凌厲,就好像是一位百戰之士在戰陣中廝殺,那一股冰冷之氣讓禿瓢少年忍不住扣緊了樹皮。
這位沈秋師兄看樣子也不過和自己一般大,但這武藝倒是不可小覷,再加上他那幹練的作風,就好像是前輩一樣。
這讓禿瓢少年內心便有了躍躍欲試的想法。
他眼珠子轉了轉,悄悄退了回去。
這沒有瞞過沈秋,真氣在體內運轉,讓他五感敏銳,實際上,那少年躲過來偷看的時候,他就發現了。
他倒是不在意。
這歸燕刀也不是什麼武林絕技,北朝黑衣衛人人都會,想來也就是三流武學的程度,不值得看中。
在少年離開之後,沈秋丟了刀,這才真正開始練習自己看重的絕技。
風雷指!
他帶上查寶的黑色手套,雙手並稱指劍,調整真氣流動的範圍和方向,按照雷公心法的方式推動真氣,雙手如劍刺出,身型變得更加靈活。
在左右騰挪間,周圍落下的樹葉都被捲起。
就像是一陣繞著沈秋旋轉的風。
風雷聲動,電光火山之間,沈秋朝著眼前的巨木刺出一指。
砰的一聲。
手指輕易的沒入堅韌的樹皮,就如小刀刺入一般。
沈秋搖了搖頭,還遠未夠班啊。
這風捲殘雲乃是風雷指的殺招之一,最是重穿刺破壞。
要是被查寶用出來,可以輕易貫穿石塊,眼前這樹木,也會被指劍撕開大片。
看來今晚在夢中,還是要加練這風雷指法。
這可是沈秋在江湖裡,得到的第一份能稱得上「武林秘籍」的東西呢。
半個時辰之後,沈秋在附近的河裡洗了個澡,披散著衣服回到了帳篷邊。
結果就看到元氣滿滿的青青丫頭,正坐在樹邊,手裡握著一根薄薄的冊子,正在給禿瓢少年講些什麼。
沈秋沒有驚動他們,運氣真氣,悄悄的靠近。
然後他就聽到青青丫頭說:
「你這秘籍,是意形拳法,品級是不高,但給江湖初學者用倒是很合適。」
「不過,我聽師父說過,意形拳十二形,乃是龍、虎、熊、蛇、駘、猴、馬、雞、燕、鼉、鷂、鷹,卻是沒有你這本冊子裡說的什麼『山貓』。」
「李家哥哥,你方才說,你花了多少銀子才從那個遊方道士手裡買來的?」
青青問了一句,那禿瓢少年立刻回答到:
「那道士說我是習武天才,他一開口要500兩銀子,但我的零花也沒有那麼多,我便和他說這價格,說來說去,最後以50兩成交的。」
「50兩?」
青青驚呼一聲,她說:
「這尋常百姓家,一年的花銷也不過十一二兩銀子,李家哥哥,你用50兩就買了這本破書,你這是被那道士騙了。」
「可是,青青姑娘,你不是也說,這本拳法是真正的意形拳嗎?」
禿瓢少年有些緊張,他問到:
「既然是真的武學秘籍,那我也沒上當啊。」
「意形拳在兩廣那邊流行的很呢。」
青青丫頭哼了一聲,又顯擺的說:
「我和師傅走鏢去過兩廣,就這本冊子的拳法,你在那邊隨便一個大武館裡都學的到。這拳法確實是真的,但說它是秘籍,可就配不上咯。」
「不過這道士也是有心,還專門編出一個『萬獸拳』這唬人的名字,李家哥哥你又沒有江湖經驗,上當也是難免的。」
禿瓢少年一時間有些落寞。
他接過青青手裡的拳譜,盤坐在篝火邊,他想了想,便小心翼翼的對青青說:
「青青姑娘,你那位師兄,武功應該很高吧?」
「還好啦。」
青青一擺手,拿起剩下的兔肉,一邊當零嘴吃,一邊滿不在乎的說:
「師兄之前練武不成,但和我遭遇大難,便奮起直追,也許是如有神助,進展飛快,現在也算是初窺門徑,但比起山鬼...咳咳,比我另一位哥哥,他就是個真正的菜鳥弱雞呢。」
小師妹得意的笑了笑,她看向太行山的方向,她吹牛皮說:
「我那位公孫哥哥,可是一等一的江湖豪傑,只是不喜名利,隱於山中。」
「他要是出山,定然就是江湖地榜高手,再尋一本上好心法,那突入天榜也並非不能。」
「竟如此這般?」
禿瓢少年眼中綻放光彩,他對青青說:
「那既然師承一家,沈秋師兄將來也必是武林大豪,青青,你看,能不能舉薦我跟你師兄習武?」
他生怕青青拒絕,便拍著胸口,對青青說:
「我也不是吹牛,我李家在洛陽也算是有名之人,若你師兄收了我做弟子,我家裡必備上好禮物,邀請兩位在家中別館居住,一應享用,那肯定也是畢恭畢敬。」
「這可比你們行走江湖來的舒服多了,你幫我說說唄。」
「這...」
青青也是第一次遇到這事。
她有些難以決斷,眼前李家哥哥又頗為熱忱,還不好拒絕呢。
「我自己都是個半吊子,哪裡能收徒弟?」
就在青青猶豫間,沈秋的聲音在兩人身側響起,他提著雁翎刀,大步走到兩人身邊,靠在樹上,伸手在這大嘴巴小師妹額頭狠狠敲了一記。
明明離開時約法三章,不能隨口說山鬼之事,結果這丫頭得意忘形,居然還真說了出來。
他教訓完小師妹,便回頭看著禿瓢少年。
他認真的對眼前的少年人說:
「聽我句勸,小老弟,這江湖啊,真沒你想像中那般好。」
沈秋想起在太行山中的經歷,他苦口婆心的對眼前的少年說:
「快意恩仇之下,那是流血廝殺,稍不注意,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場,再加之人心鬼蜮,口蜜腹劍,整日如坐針氈。」
「江湖仇殺不講道義,誰知道哪天就死在這莽莽荒野上,連個棺材葬身地都沒有,屍體任野狗啄食,冤魂亦不得返鄉。」
沈秋說著說著,又想起了路不羈,他嘆了口氣,說:
「我觀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待在家中,繼承家業,那也是一生平安無憂,尋個好對象,生兒育女,傳承姓氏,豈不美哉?」
「又為何非要走這江湖路?」
這其實就是拒絕了。
禿瓢少年被沈秋這一席話說的也無力反駁,少年人對於夢想總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沈秋當年也從這階段過來的。
他不再說什麼,拍著青青的腦袋讓她去休息。
他叮囑到:
「以後別和這些精神小伙一起玩,被他們傳染了傻氣可就完了。」
「嘻嘻,精神小伙,不請自來!」
青青倒是記得在山中,沈秋對她說過這個梗,她接了句話把子,結果被師兄又用指頭打在額頭。
沈秋盯著她,頗有些無奈的說:
「笑什麼笑,你之前,不也是個一心向江湖的精神小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