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朱棣坐在水榭之中,愁眉不展。
道衍和尚站在欄杆前,手裡拿著魚食,不時撒幾粒到水池中,便見那些魚兒蜂擁而來爭食。
片刻,道衍和尚放下魚食,在朱棣對面坐下:「你在擔心什麼?」
朱棣苦笑,卻不回答。
道衍和尚端起桌上的茶壺,給朱棣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上一杯:「世事無常,皆無定數。」
朱棣抬眼看了看道衍和尚:「你們佛家不是總說一切皆是命,世間萬事都有定數的麼?」
道衍淡淡地說:「那是說給那些把握不住自己命運的人聽的,不過是安慰的話語,王爺不會也信吧?」
朱棣嘆了口氣:「聽說父皇抱恙,一日不如一日。」
道衍和尚喝了口茶:「這世間誰又能夠逃脫生老病死,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人能夠長生不老。想那始皇帝堪稱千古一帝,那功勳卓越為後世所稱讚,他也想要長生不老,遍尋長生之方,這才讓徐福老賊所騙。你覺得是他不夠睿智麼?不,是慾念讓他迷失了心智。其實人生不過匆匆百年,只要能夠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便好了。」
「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朱棣似乎有些感觸。
道衍和尚點點頭,他知道和朱棣說這些朱棣不一定能夠聽明白,但朱棣也是個聰明人,自然能夠慢慢開悟。
朱棣問道:「那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了嗎?」
道衍和尚笑了:「王爺應該是知我的。」
朱棣也笑了,道衍是個和尚,還是個高僧,但他卻並不安於本份,朱棣知道道衍和尚是想當一個奇僧,他對金錢、美人、權利和名譽都沒有太多的欲望,可他也絕對做不到佛門所說的空,他喜歡算計,喜歡與天地爭鬥,喜歡與強者爭鬥,他享受的是那個過程。
道衍和尚見朱棣看自己的眼神,知道朱棣已經給出了答案。
他說道:「貧僧一直都按自己的想法活著,可王爺卻是顧忌太多。」
朱棣沉默了,他當然有顧忌,對於自己的父親他是很清楚的,那是一個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人,最可怕的是自己這個父親偏偏又能夠把什麼事情都看得明明白白,想得明明白白,自己就算是有野心也不敢造次。
要說諸皇子中自己與這個父親的性格最為相似,甚至論才幹自己也是皇子中的佼佼者。
若是之前父親傳嫡長子是所謂的祖制,那麼在太子死了以後在朱棣看來這個皇位就應該非自己莫屬,可偏偏又傳給了皇太孫,他不知道父親的心裡是怎麼想的,自己肯定比皇太孫要適合,大明在自己的手裡才可能走得更遠。
「如今本王該怎麼辦?」朱棣問道。
道衍和尚又抿了一口茶:「以不變應萬變,皇太孫繼承大統如今看來已經不可逆轉,且聽之任之,示之以弱。」
朱棣皺眉,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示弱,在他看來如今自己的父親已經是油燈將盡,這個時候自己若是出手,雖說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成事的機會至少也有五成,依他的想法那便是放手一搏。
道衍和尚嘆了口氣:「王爺還是不太了解當今皇上,王爺能夠想到的皇上就想不到麼?恐怕早在幾年前皇上就已經完成了布局,王爺若是不動還好,若是有所動作的話貧僧相信等待王爺的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
道衍的話沒有說完,但朱棣已經聽出了話外之音。
道衍和尚頓了頓繼續說道:「王爺的機會是在皇太孫繼位之後。」
「此話怎講?」朱棣一臉的狐疑。
道衍和尚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皇太孫師從幾位大儒,你覺得所謂的大儒真能夠教授出一個合格的帝王麼?他們一腦門子的中庸之道,張嘴閉嘴就是仁義道德,若是尋常的官員,如此教授倒是沒錯,但千古帝王又怎是仁義道德就能夠成就的?」
朱棣愣了愣,細細品味,道衍和尚說得確實沒錯,帝王除了仁德,還有果斷的殺伐,治理一個國家除了懷柔還需要鐵腕,而這一點是皇太孫所欠缺的。
雖說這個皇太孫也會耍一些陰謀詭計,便如之前使團失蹤的事兒,但卻不夠大氣,倘若是他朱棣做那件事那麼他肯定會滅掉整個使團使得朝廷大亂,甚至還不會露出一點破綻。
「如果沒有了當今皇上的庇護,就憑他身邊那幾個人別說是王爺您了,就是那些藩王他都會疲於應對。」道衍和尚的語氣帶了幾分輕蔑。
朱棣微微點了點頭,他的那些兄弟又有哪個是省油的燈?當然,他的那些兄弟行事少了一點大氣,或者說是霸氣更加的恰當。
道衍和尚示意朱棣喝茶:「王爺,茶要趁熱喝,涼了這味道也就變了。」
朱棣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卻不知茶味,此刻他的心思都在想著道衍和尚今日說的這番話上。
他問道:「依你之見本王應該如何示弱?」
道衍和尚笑道:「從現在起王爺就別再管朝堂的那些事兒,只一心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過依貧僧看一旦皇太孫繼位說不得就要對各藩王動手,當然,王爺你是首當其衝的。」
「動手?他該不會是想將自己的這些叔伯置於死地吧?」
道衍和尚搖搖頭:「這倒是不會,他極有可能會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削藩,王爺等一眾藩王一旦沒了封地,沒了自己的人手那結果是怎麼樣?」
朱棣明白了:「那便再無人可威脅到他的位子。」
道衍和尚說道:「正是,然後將諸王圈養起來,那時諸王爺還能有什麼大作為?便是讓王位世襲罔替又如何,不過是一個名頭而已。」
朱棣心裡一驚,真要這樣的話那麼自己還真就完了。
道衍和尚說到這兒閉上了嘴,一心品著他的茶。
原本晴朗的天空一下子黑了,一大塊烏雲遮住了太陽,起風了。
「要下大雨了。」
「是啊,山雨欲來風滿樓。」道衍和尚附和了一句。
朱棣說道:「真要削藩的話便是我答應其他王爺也不會答應。」
道衍和尚輕皺起眉頭:「王爺怎麼還不明白,如果第一個削的就是王爺你呢?」
朱棣無言,道衍和尚說得沒錯,如果拿自己開刀,殺雞儆猴的話那麼其他王爺還真不敢翻起一點波瀾。
「那當如何?」
朱棣這是關心則亂,平日裡他也是一個聰慧之人,很多事情都能夠看明白想明白。
道衍和尚還是那兩個字:「示弱!」
朱棣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道衍和尚,示弱說起來簡單,可是做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還怎麼示弱,真要讓自己跪下來求那小子放自己一馬?他相信就算是自己跪下來臣服這藩也還是要削的,否則那小子恐怕會吃不好睡不安。
道衍和尚說道:「王爺可曾記得孫臏與龐涓的故事?」
道衍和尚這麼一點朱棣一下子便反應了過來:「大師是想讓本王裝瘋賣傻?」
道衍和尚點點頭:「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朱棣的心裡很是苦澀,自己怎麼說也是堂堂燕王爺,竟要用這般的手段委屈地保全自己:「真的只能這麼做嗎?」
道衍和尚說道:「只能這樣王爺才能夠徐圖大計,完成沒有完成的布局。」
朱棣眯縫著眼睛,像在用心地思索。
道衍和尚說道:「當今皇上只要在一天王爺就得老實趴著,這些年咱們這位萬歲爺的手段王爺不會看不到吧?無論是誰都無法與他掰手腕子,當年那些老人們就是最好的例子。」
朱棣的神情有些落寞,道衍說的當然是實情。
紫禁城,養心殿。
洪武皇帝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手中拿著一份奏摺。
管事太監上前來輕聲說道:「爺,該喝藥了。」
洪武皇帝睜開眼,放下手中的奏摺,接過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燕王那邊可有異動?」洪武皇帝放下碗然後問道。
管事太監回答道:「錦衣衛的人在盯著,王爺沒有任何動作。」
洪武皇帝的眉頭這才舒展了一些。
管事太監輕聲說道:「爺,皇太孫昨兒晚來過一趟,奴才告訴他爺睡著了他便回了。」
洪武皇帝想要坐起身來,管事太監忙上前攙扶。
「也不知道我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唉,朕難啊!」洪武皇帝很是感慨。
他哪裡會不知道,論起帝王之才朱棣更勝一籌,只是他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在位殺戮太多,弄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但大明初建,亂世重典,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只是接下來大明朝應該是以仁德治國,而朱棣與自己極為相似,他怕朱棣延續自己的暴戾之氣,最終在三思之後選定了皇太孫繼位。
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論治世治國,朱棣肯定比皇太孫強,但朱棣卻欠缺了一份仁慈之心,大明此際需要的是仁君,而不是暴君。
想到這兒,洪武皇帝自嘲地笑了笑,他不由得又回想起自己這一生,自己算不算一個暴君?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得出一個準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