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春風和煦,正陽南面有大片桃林,桃花正開得好看,綠油油的田野遼闊無際,田間小道上各種野草混雜,茂盛生長,風一吹,空氣里都帶著泥土草木的腥香。
這樣的景致,與遠處的肅殺有一種強烈的割裂感,一片天下,仿佛兩個世界。
符皇后不著痕跡的觀察周邊人的反應,官家表面面無表情,可背後的細微動作暴露了他緊張。
王溥的緊張是寫在臉上的,或許是年輕關係。
遠處,兩軍都沒有急著靠近,眾人心卻都提到嗓子眼
「官家,要不要某過去叫住他」王溥大概是太緊張了,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來。
符氏心裡也覺得有理,這樣應該是打不贏的吧,對面人那麼多,不過她沒出聲。
她明白不能隨意出頭的道理,特別是身為女人家,很多大事她都不懂。
官家根本沒回答王溥的問題,反倒是旁邊的王審琦小聲解釋,「王相,到了這步斷然沒退的道理,退就是敗。」
王溥尷尬點頭,不再多說,看來他精於政事,對戰場的事情卻沒那麼懂。
符後則心想還好她沒多嘴呢,果然隔行如隔山,王溥平日裡和官家談論事情是個很有見識的人,處理大政事務也十分熟練上手,可對戰事就沒李谷那樣的才能了
隨即憂心忡忡看向南面的戰場。
王審琦皺起眉頭,「官家,給某五百騎兵,我去支援史廂主破敵。」
「我看東面有李大帥的虎捷軍,或許還有救;再說官家如今還不如往河北岸撤的好,前面要是敗了,這邊也會受波及,靠這些破房子和幾棵樹肯定守不住。」李繼勛開口。
官家終於說話,「再看一會兒吧,派人去告訴李重進,讓他不可的怠戰。」
身邊的親兵聽令,連忙去騎馬去傳達。
一時間,山頂的氣氛變得凝重起來。
史從雲站在山坡上,俯視前方大陣,在淮北的平原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整個戰局,每一個士兵,每一個細節都落在眼中。
控鶴軍萬餘人龐大隊列橫亘在眼前。
雙方開始列陣,已經超過半個小時。
早上史從雲令人埋鍋造飯,吃飽喝足之後,就開始列陣備戰。
史從雲明白此戰的重要性,他心裡也明白自己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在西南面老爹率領的龍捷軍,李重進的虎捷軍他從來沒想過,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第一次指揮這種數萬人級別的大戰,史從雲手心捏出一把汗,手緊緊捏著刀柄,怕一鬆手就抖起來,那便太丟人了,千軍萬馬都在看著他呢。
人是最難看清自己的,史從雲也不例外,他無法估量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多大水平,心裡的底數也不足,不明白自己在什麼樣的位置。
或許別人會是說他如何如何,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偏愛他的人覺得他天下最厲害,恨他的說他狗屎不如,可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水平?史從雲心裡不知道,甚至是忐忑的。
等到旭日東升,霞光灑落綠色田野,看到對方大片鋪天蓋地的旗幟,遠超他們的人數,正在緩緩移動開,排開隊列。
史從雲的緊張更是達到極致,他心裡並沒有什麼萬全的破敵之策。
昨晚他也和史彥超、閭丘仲卿、王仲、邵季、董遵誨、羅彥環、榆程、申知義等人商量許久,爭論許久之後得出結論直接打!
計策很多時候沒有經驗好用,所有眾人還是覺得用周軍最擅長的偃月大陣最保險,中軍兜底,強兵放在兩側,史彥超的騎兵在側翼側應,伺機而動。
大家都覺得這樣打沒錯,史從雲也點頭覺得可行。
當初在陳倉道武威城,他大破後蜀大將李延圭靠的就是這樣的戰術。
這種打法說白了靠的就是兩翼要有讓敵人抵擋不住的精兵,史從雲手下的控鶴軍有不少都是百戰老兵,如王仲、董遵誨率領的兩個軍,都是從關中戰場廝殺回來的,可以布置再兩翼,具體布置昨夜眾人都在正陽北面的瓦房裡商量好了。
可如今登上軍陣後方的高地一看,對面人山人海的大軍,遙望去,數量遠超過他們。
從東到西面,大量的唐軍正不斷排列成隊列。
兩軍相距一里多,遠遠看去,史從雲看得很清楚對方的動作。
前沿步兵正在橫向布置拒馬,用鐵穿起刀匠橫著系拒馬之間,還有不少猛獸攫弩的木雕,塗上紅綠色漆立在陣前,用羊血和動物肝臟塗抹,不知道想嚇他們還是想壯膽。
還派士兵用皮革兜裹著鐵蒺藜布置在大陣前方幾十步處。
顯然唐軍很懼怕他們的鐵騎
董遵誨在陣前笑罵:「對面在是在請神還是送神,是吧爺爺們當神仙了麼!」頓時引來身後將士們一陣大笑起鬨,氣勢也漲了三分。
史從雲聽了覺得這是個好笑話自己卻笑不出來,因為對面的南唐軍越來越多了,慢慢的,後方微微突起的山崗上也到處是人,幾乎要超出他的視野。
東西排開的大軍分成十個方陣,步騎混合,攢動的人影,如一條橫在平原曠野上緩慢蠕動的巨大長龍,壓迫感撲面而來。
一直跟隨在史從雲身邊,位於大軍後方高地上的閭丘仲卿臉色也逐漸變了。
擔憂的說,「廂主,他們人太多了,只怕不好打」
要是王仲,史從雲早開口罵了,人多難道老子看不見嘛?他正心頭狂跳呢。
他表面裝著鎮定,這麼多戰打下來他也明白主將一言一行都能影響整支軍隊,無論多緊張害怕,他首先不能亂,裝也要裝作不動如山的樣子。
眼睛一動不動盯遠處的唐軍大陣,看著他們不斷集結,史從雲臉色也越來越奇怪起來。
他發現一件怪異的事,唐軍確實很多,人山人海,南面田野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可
他們似乎沒有預備隊啊?
前方已經集結起起十二個巨大方陣,步騎混合,後方的士兵還在往前補充。
「什麼情況?」史從雲心裡嘀咕,繼續緊盯著遠處南唐大軍的調度。
幾萬人的大軍為什麼需要預備隊?除了少數殺傷局部優勢無法決定勝負還,最重要的該是各個方陣之間支援困難!
就像對面的唐軍,此時展開的東西戰線至少超過兩里地,如果左翼崩潰,右翼士兵想要支援,需要穿著鎧甲跑個一千米!那還支援個屁,即便是騎兵都不能及時投入支援。
這種時候只有後方的預備隊能夠及時補充到戰事吃緊的地段。
這就是為何這麼布置大軍的原因,周軍的布置他率控鶴軍打頭陣,李重進的虎捷軍在左翼側後,能夠隨時支援左翼;史彥超的龍捷軍在西南面桃樹林那邊,能隨時支援控鶴軍的右翼,還能伺機繞後進攻。
可看對面唐軍的意思,似乎是要把所有士兵全放在前沿來
史從雲心想,他娘的好大口氣!
對面主將是想一口把他們全吃了嗎!
還是說覺得自己有絕對兵力優勢,在戰線的任何一點都有必勝把握,所以不屑留預備隊?
史從雲原本還緊張害怕的,頓時有些火大,這是不把他史某人放在眼裡麼?
等到太陽完全升起,照耀正陽南面的大片田地,莊稼幼苗早被大軍踩踏成泥土。
史從雲看到對面的唐軍中移動的人影逐漸安定下來,大軍布陣基本完畢。
他們的大陣分為十二個方陣,東西縱橫數里,方陣都是步騎混合,騎兵在前,步兵在後,甲冑看起來最好,最精銳的部隊位於大軍右翼。
因為人的慣用手是右手,打起來最能發揮戰鬥力的士兵是大軍右翼士兵,所以布陣時多數時候都會把最精銳的士兵放在右翼,以衝鋒發揮他們的戰鬥力。
史從雲卻一直極力眺望南唐軍陣的後方,他們果然沒有留預備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前線!
敵人很多,非常多!
人數多少史從雲數不過來,只知道比他們多太多。
他一時間有些不清楚,對面的主將到底是太過自信還是根本不知兵。
但是不管如何,南唐軍隊不留預備隊,一下把全部主力投入戰場已經是事實!
史從雲呼吸正中,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手緊緊捏著馬鞭,看著唐軍這種陣型,他突然有了個大膽的的想法!
「傳來兵!」
「在!」一直緊跟在他身邊的幾個傳令兵答應。
史從雲點了一個,「你帶著我的符信去南面桃樹林那裡找史副帥,讓他的龍捷軍不要再側應等候,我有新的打法。」
說著對傳令兵交代了一番,以他的身份是完全不可能指揮史彥超的,他只是廂主,史彥超是副殿帥,差了不知多少級別。
可史從雲相信,老爹絕對會為他出兵的。
隨後他又回頭道:「去把幾個都指揮使叫來我這,某有事交代!」
很快,傳令兵疾馳而去,各軍都指揮使也從各自大陣中趕來。
史從雲見到他們,急促道:「情況緊急,我長話短說,第二軍,第三軍,全移動到左翼列陣,跟在第一軍後,邵季為排陣使,親自去監督;第四軍,第五軍只排八列,把戰線拉開一里以上」
等到史從雲往前交代完,眾人有些詫異的看向他,不過沒有懷疑,點頭去執行了。
史從雲見前方控鶴軍大軍軍陣開始調動起來,長呼口氣想到,管他娘的,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把了!
正陽鎮村落外的高地上,符皇后緊張的想著要不要勸官家退回淮河北岸。
她心裡也很不安,唐軍人實在太多,而且完全排列在一起,遠處看去黑壓壓的一大片,十分有壓迫感。
後方的周軍則是散開的,大體上排列成三片,像是「品」字形,分別是最前面的史從雲部,後面的李重進部,史彥超部,看起來就沒有唐軍那樣整整齊齊的有氣勢。
如果前面敗了,這裡距離前線只有二三里地,對面大軍追殺過來,絕對很危險。
她不是不怕死的人,也很愛惜自己的性命,若非如此,早在河中府她就該和夫家一起葬身火海。
她微微抬起眼帘,發現官家還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遠處的戰場。
遠處,雙方都列陣完畢,眼見就要開打,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這時最前方的史從雲部居然開始變陣起來。
一下所有人目光都看過去,前六七排的士兵沒動,後排的移動非常大,但從南唐軍那邊的視野看過來,應該看不到後面的變動。
想要掩人耳目嗎?符皇后心想,那年紀輕輕,聽說只有十六七的將軍依舊騎馬立在大軍後方高地上,如同石雕,動也沒動一下。
他是嚇傻了還是心裡真的沒半點懼意,這么小的孩子定力還真是驚人呢
符皇后不懂軍事,所以她只能看著前方的變動,又把觀察官家和身邊文武的反應。
官家的眉頭越皺越深,王溥也驚異的「噫」了一聲,低聲喃喃自語:「這算什麼陣型?是我孤陋寡聞麼」
這次連王審琦也搖頭:「某參軍多年,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樣的布陣,或許雲哥兒自有想法。」
「想法?不會是嚇得頭昏了亂打罷」李繼勛說話最不好聽,「他到底是要做什麼,難不成想把右翼都放出來,讓史彥超去打?
那還不如和對面唐一樣,龍捷、虎捷、控鶴軍齊齊排好了,一起殺過去決生死就是,用得著這樣費時費力?」
官家沒說話,也沒接任何人的話,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了,半天沒眨一下眼睛,最後吩咐人道:「把東西班禁軍調去守住橋頭。」
符後心裡咯噔一下,明白官家的意思,官家可能也覺得史從雲在亂打,輸的概率很大,所以臉色難看,還讓人守住橋頭,以備戰事不利,隨時可以北撤。
官家心裡大概十分氣憤吧,史從雲是他下詔親自從關中調回來的,為的就是讓他來南面打仗,結果到淮南的第一場就如此,有一種所託非人,看走眼的惱怒也再說難免。
聽說有東西班禁軍把守橋頭,符後放心許多,舒緩心情看向南面,史從雲的前進正在變成一個及其怪異的陣型,連她這樣不懂兵事的婦人看了也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大量的士兵正從後方移動,緩緩排列成眾人難以理解的陣型
王溥嘆氣,「或許還是太年輕了,缺乏歷練,容易異想天開」
官家陰沉著臉終於開口:「去通知李谷,若事到萬一,讓李重進和史彥超不要戀戰,先退回來吧,諸事從長計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