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虛王朝,朝天都,初秋。
皇宮,一間寢宮。
呼~呼~呼呼呼~~
不詳黑暗之中,溺水般的喘息聲急促響著,驚破四周的死寂。
「啊!!!」
少年猛然驚醒,如熟蝦般彈起,弓背坐起在床榻上,全身濕透,黑髮緊緊貼在蒼白的皮膚上。
「又是這個噩夢十六年了。」
少年喃喃著睜開眼,看著面前的黑暗,逐漸平息下來。
他叫夏炎,原本是大虛王朝的十四皇子。
只是隨著兩年前一母所生的兄長夏盛登基,他的身份也成了十四王爺。
王爺本該有自己府邸,去往封地,但是他卻是個特例。
因為,他需要照顧。
他生來就無法感到雙腿的存在,平日外出都是靠著輪椅。
這樣的人本該是活不過奪嫡之戰的,但是他的親兄長夏盛卻是披荊斬棘,在那場波雲詭譎的廝殺里獲得了勝利,又舉行了震驚大虛的「鮮血盛宴」。
盛宴之中,一切有威脅的皇子全部都死去了。
唯獨,他這位天子的親弟弟留了下來。
天子夏盛年少輕狂、風流倜儻、好俠尚義,根本無心奪嫡之戰,他之所以改變,很大程度上是察覺到「奪嫡之戰勢不可免,若是退了,就會親人皆死,而他就只剩下一個弟弟了」。
他不想夏炎死,所以就「讓過去的自己死了」,然後殺死了所有的擋路人,讓夏炎住在了皇宮之中,成了這個特例。
嘩啦~~~
蒼白的手拉開漆黑的帘子。
灼熱的天光,頓時從外傾瀉而入,落照在少年略顯冰冷與病態的瘦弱軀體上。
而窗外飄來太監宮女們的竊竊私語聲,聲音帶著掩不住的驚惶。
「聽說宮外好像爆發了瘟疫。」
「我也聽說了,這瘟疫很詭異,感染者不會死,只是好像靈魂被吃掉了一樣,只剩下空空的軀殼。」
「死者非富即貴,而皇上也剛好病了,你們說皇上會不會」
「皇上如果出了事,十四王爺怕是只能任人擺布了,他雙腿不能動,又一點力量都沒有,那些大勢力可是會把他當做一個傀儡。」
「我聽說其實皇上也是傀儡,要麼怎麼那麼聽皇后的話?還不是因為皇后是太虛仙宮的人?」
「想死嗎?都快別說了,要砍頭的,走走走。」
聲音飄來,又飄走,隨風而散,隨塵落定,寢宮裡又恢復了死寂。
「瘟疫?生病?」
「大勢力?傀儡?」
「其實皇上也是?」
夏炎皺了皺眉,可是他雙腿殘廢,什麼也做不了。
這時,門扉處又傳來刺耳的開門聲響。
一道倩影從敞開的大門間走入,天光在她背後,顯她整個人如是從太陽的光明里走來。
殿門緩緩關閉,隨著一聲悶響,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
夏炎看到來人,收回思緒,低下頭道了聲:「見過皇后,其實皇后不必總是親自前來,只需讓宮女送餐就可以了。」
走入的女子,氣質高貴,年齡約莫二十出頭。
她聽到夏炎的話卻不理睬,只是從飯盒裡取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補湯,柔聲道:「前些日子,我向太虛仙宗的仙人請了幾瓶筋骨斷續丹,今後都磨成粉末,添加在湯里給你喝。」
皇后邊說著,邊捧著補湯,也不避嫌直接坐在了軟塌上,輕輕舀起一勺湯,又吹了吹熱氣,這才送到他面前。
她相貌可謂傾城,姿儀可說嫵媚,皓腕凝雪,肌膚似奶脂般白皙,氣質有著大世家出身的高高在上,亦有著曾經太虛仙宗弟子的縹緲出塵,只是不知為何,她隨了天子這麼久,卻未有身孕。
夏炎不敢直接看她,只是道:「皇后,我自己來。」
皇后有些幽怨道:「你是不是不親近我了?」
夏炎一愣,忙解釋道:「嫂子六年前就入了府中,正因為有著嫂子與太虛仙宮的幫助,兄長才能順利奪嫡,更何況這六年的時間裡,都是嫂子在照顧我,我早就把嫂子當成家人,怎麼會不親近?只不過」
「只不過,你覺得我這個嫂子多了個皇后的身份,就不好親近了,對吧?」
皇后幽幽嘆了口氣。
夏炎低著頭,避免視線和她直接接觸道:「不是,無論嫂嫂是什麼身份,都對我有恩情,我夏炎豈會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皇后又靠近了幾分,呵氣如蘭,輕聲道:「那你就是覺得我是皇后,你是王爺,我來照顧你,萬一惹了閒言碎語那就不好了。你想要自己一塵不染,不惹非議,所以寧願不見我,對吧?」
夏炎只覺一股甜甜的白梅香從皇后身上傳來,很好聞,但他卻不動聲色地撐著手,往後挪了挪,以拉開距離,遠離這魅惑的花香。
皇后見他這樣,只是笑笑,也不繼續擠兌他,把碗放在了他手中,道:「自己來吧。」
夏炎接過湯碗,這才開始慢慢地喝湯。
皇后的名字就如她的出生一般,縹緲出塵,她是白家人,名雨陌,一個純粹詩意化的名字。
她小時候就被太虛仙宗看中,收入宗門成為弟子,只不過在十五歲時卻是因為一次「意外邂逅」,而和當時的四皇子夏盛相遇,之後便是墜入愛河,然後在太虛仙宗的默許之下,下了山門,搬入了皇子府。
當時,正值夏盛「覺醒」、參與奪嫡之戰的時候,所以夏盛常常在外,並不歸來。
而才十歲的十四皇子夏炎,依然只是個體弱多病、坐在輪椅上的男孩。
於是,白雨陌自然而然地開始對他進行照顧,這一照顧便是六年。
所以,在夏炎眼中,無論夏盛,還是白雨陌,都是不可或缺的親人。
只是有時候,他會覺得白雨陌的親近,有些「過線」了。
但這種「過線」,他卻沒有點破,因為這雖然有些不符禮儀,但卻依然在家人的範圍之內,他若是說出來必然會傷了感情,何況這六年來,都是白雨陌一直在照顧他。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又能說什麼呢?
只是剛剛門外偶然傳來的那句話,卻刺耳無比
————我聽說其實皇上也是傀儡,要麼怎麼那麼聽皇后的話?還不是因為皇后是太虛仙宮的人?
沒多久,飯吃好了。
皇后熟練地收拾了餐盒,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坐回了床榻上。
夏炎側頭看著窗外,金色天光正如火焰一般焚燒在他蒼白的身體上。
忽然,皇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夏炎知道她笑什麼,但卻不搭話,只是忽然道:「嫂子,你該走了。」
皇后沒接著話,忽然輕聲而快速道:「夏盛年初得了一場重病,疑似奪嫡之戰時落下的問題,他一直藏著掖著,但最近私下裡常常對我說『新朝事務多,天子多短命』
另外,他年少時風流倜儻,在外留了不少野種,初夏的時候,他已經找到當初三個,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並且悄悄帶回來藏了起來。
或許,很快就有人要叫你皇叔了。
有機會,你該去見見他。
我想他會有很多話要和你說。」
夏炎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之前不知哪位宮女說的話
————皇上如果出了事,十四王爺怕是只能任人擺布了,他雙腿不能動,又一點力量都沒有,那些大勢力可是會把他當做一個傀儡。
傀儡?
任人擺布?
雙腿不能動?
一點力量都沒有?
他隱約感到了一些風雨欲來的徵兆,雙拳握緊,猛然側身,而此時皇后已經起身,拎著餐盒遠去。
黑暗隨她起身,而翻滾出濃淡不一的墨澤,待到門扉開啟,又顯一線光明。
刺耳的關門聲里,光明消失了。
夏炎掠回視線,只不過在經過牆壁懸掛的銅鏡時,卻猛然急促地停了下來。
鏡子裡顯出的不是他蒼白的臉龐,而是一道極致恐怖的身影。
那是十六年噩夢裡,他自己的模樣。
那是棲息於大地最深處的神秘巨魘——白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