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南昌,外緊內松。
城中的氣氛依舊是一片祥和,百姓們三兩成群的在街上逛著,呼喚三兩知己一道尋個酒樓食肆準備推杯換盞,飲酒驕狂。
戰爭的陰雲從未在南昌城上空出現過,或許曾經有過一陣,很快便被駱永勝驅散了。
這是一座祥和的城市,一座寬鬆、安定的城市。
或許還比不上東京那般富庶繁華,但卻有著東京遠遠比不上的優勢。
這裡沒有滿大街橫行的衙內!
偽楚政權最大的二代駱玉晟也不過才堪堪四歲,還遠遠沒到可以提籠架鳥的歲數。
恰因此,南昌的百姓過的很舒適。每天醒來之後開開心心的勞作、務工,結束之後開開心心的享受生活。
沒有戰火、沒有欺凌、沒有繁重的勞役。
這種只應該出在書中文字所描繪出來的地上天國卻即將如曇花般,璀璨過走向消亡。
四海漁家的樓上,耿百順靜靜的看著,良久後嘆了口氣。
「這眼前的繁花似錦就快毀於一旦了。」
「不過毀滅,是為了更好的迎接新生,不是嗎。」
在耿百順的對面,坐著魏稟坤,這兩位眼下大楚唯二的閣臣面對面的坐著,喝茶聊天。
「大王決意以下,不日就會撤出南昌,到那個時候,朝廷官兵一到南昌恐有滅頂之災啊,自古有道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百姓們怕是要遭殃了。」
耿百順添茶的手頓在半空,放下反笑道:「若是偽宋軍紀敗壞如此,豈不是正中下懷。」
「耿閣老難道就一點不心疼百姓嗎。」魏稟坤叱責一句:「屆時百姓慘遭欺凌,骨肉分離終日哀嚎,我每每思之就覺心痛如絞。」
「那就不該造反。」耿百順冷哼一聲:「王上要造反之前,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何不密報朝廷。稟坤啊,某痴長你十幾年春秋,也算是有三分識人之明。你我都知道,王上起兵是為了奪天下,你我跟隨也是為了搏日後一個富貴榮華、公侯萬代。
咱們都是一路人,沒誰真的心念百姓。舉義旗推翻趙宋,就是立牌坊,何必到了今時這般田地還如此虛偽呢。」
「那武寧呢。」魏稟坤立目,切齒道:「整整一萬五千人啊,他們都是心慕王上才從軍的,但現在就這麼被王上放棄掉了。」
耿百順沉默下來,許久後才嘆氣:「沒人放棄他們,大王本不想如此,可你也知道,如今我軍錢糧以盡散於百姓,養不起兩萬大軍一起轉移了。
萬一到路上的時候逃兵四出,則頃刻間軍心動亂滿盤傾覆,既如此,我便同大王進言,由大王親率起義前那四千永勝軍老兵離開南昌,轉戰贛南。」
「撤就撤,不想帶可以裁軍啊。」魏稟坤仰首側面,不想讓耿百順看到自己此刻已經紅起來的雙眸:「我知道大王是怎麼想的,我也知道這個安排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要拿這一萬五千人的命來讓南昌的百姓對趙宋朝廷恨之入骨。
討逆軍的老兵大多都是無家無室之人,君衛隊更是大王之死忠擁躉,必然要帶離南昌。可那一萬五千新軍卻皆為南昌本地百姓從軍之人,他們有父母、有兄弟、有妻兒,一旦他們死在朝廷的手裡,則南昌上下滿城縞素。
屆時朝廷要麼學平王鈞叛亂那般,免除南昌三年賦稅安撫民心,要麼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我軍兵士的家屬滿門殺絕。
一旦鬧到那個地步,軍紀敗壞,刀劍無眼怎能做到甄別忠奸,做到可以不傷害無辜。
而兵凶將歹,逞亂為禍,逼使南昌百姓皆反朝廷,如此就可拖住寇凖大軍主力,給大王轉進贛南,重新開闢王業爭取時間。
以大王之才,他到哪裡都能聚攏人心、民心,只要時間充足,大王可以把整個江南處處都變成趙宋的反地。生生將現在一個和平的大世變成諸侯混戰的亂世!
亂世好啊,到了亂世,大王就有機會平定天下、再塑乾坤了,趙宋雖大,卻也沒本事各地撲火,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王亂中取利,一步步壯大起來。」
耿百順挑了一下眉角:「稟坤既然看出來了,何必說出來呢,趙恆不是大王的對手,大宋也不是大楚的對手,早晚有一天,這江山一定會屬我王,到那日,你今日說的話就會成為要你命的刀啊。」
「那我也要說出來,不然憋在心裡我不痛快。」魏稟坤喘了兩下粗氣:「大王自己也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卻又親手把南昌百姓推進火坑深淵之中。」
「不這般,天下怎麼知道趙宋之殘暴,我王之仁慈。」耿百順垂目,幽幽道:「自打大王主政南昌以來,這幾個月南昌百姓生活如在夢中一般,口口相傳早就傳到了江南各地,每日慕名而來的各地流民就是實證。」
「所以,大王是故意的。」魏稟坤緊握拳頭,青筋畢露:「宋軍來到南昌之後,大王就會有大禮備上,目的就是使南昌變成拖住寇凖大軍的泥沼,再將此間殺戮之事一併口口相傳江南各地,無形中為大王爭取到了其他各地的民心,變江南為戰場,也方便日後大王定鼎江山之日,削減江南宗族、士族之勢力,穩定山河社稷。」
「呵呵,呵呵。」魏稟坤拿起茶甌放到嘴邊,卻覺得苦澀無比,冷笑兩聲:「是啊,趙恆哪裡是大王的對手,大王真是天生的人主之姿,所有謀劃皆環環相扣,當寇凖大軍度過長江的那一刻,就代表趙宋的江山即將步入滅亡。」
說罷將茶杯放下,失魂落魄的起身離開,身後是耿百順那雙渾濁的眸子和一聲幽幽的嘆息。
魏稟坤一路走出四海漁家,坐進馬車中,疲憊的揮手道:「回府吧。」
「是,閣老。」
馬車碌碌而行,不多時便到了魏稟坤的府邸之外,車夫喚了一句『閣老,咱們到了。』
「嗯。」
魏稟坤撩開車簾走出,抬頭看看天色,又長長的嘆了口氣。
家中下人出門來迎,說褚季到了。
兩人是故交,曾經都在駱永勝府上做過私塾老師,聽到老友來訪,魏稟坤不免加快步伐進入府邸。
「士傑來了。」
「見過閣老。」
魏稟坤臉上熱情的笑容微微一僵,責怪道:「士傑怎麼如此喚我,你我乃是故交,哪裡需要如此生分。」
褚季道:「既然閣老視下官為友,那下官斗膽問一句閣老,大王可是要撤離南昌了。」
聽到此問,魏稟坤張口結舌,許久才嘆氣點頭道了一聲是。
「大王為何要撤離南昌啊。」褚季急了,抓著魏稟坤的手道:「南昌乃是大王這些年好不容易才深耕下來的根基,緣何一朝放棄。
偽宋此番雖然來勢洶洶,亦不過二十萬大軍,我軍兵雖少但全是精兵,且南昌民心已定,皆支持王師大業,如此萬眾一心,未必敵不過偽宋,請閣老再勸勸大王。」
「放棄南昌,是為了將來能夠奪取全天下。」魏稟坤目視褚季道:「士傑,你學問比我好,但有的事你看不透。」
褚季鬆開手,看著魏稟坤良久,自嘲笑道:「是啊,下官看不透,沒有閣老您目光如炬。」
言罷就要起身離開,被魏稟坤從後喊住。
「士傑,好好輔佐大王便是。千萬不要胡思亂想,趙宋不是大王的對手,這天下不出十年,一定會落入大王囊中,你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足以了。」
褚季身影一頓,而後甩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