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不知何時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
在幾株生在一處、樹冠枝葉交錯,從而有了一處蔭蔽的樹下,一行七八人狼狽地坐在那裡。
雨水連綿不絕,即便有樹蔭遮蔽,他們也無法點燃篝火。
更何況,沒有人敢在此時提及點燃篝火的事來,因為誰也不願在此時暴露行蹤。幾人中,獨臂中年男子面色陰沉,渾身煞氣凝實,目中閃爍凶光。然若有人仔細觀察,便會從其凶厲氣息中窺見虛弱本質。
此人,便是玉陽子。
從蟻人浪潮之中苟全性命,玉陽子與這幾位門中宿老顯然是幸運的。但與之同時,他們又誰都明白長生堂末日已至。
有人從沼澤里獵來死澤鐵鱷,拔了皮,顯露出瑩白嫩肉。雖無法點燃篝火,但只是切片生吃倒也無礙,何況眾人中也有個宿老法寶正好乃是火屬性。只要願意,他稍一運勁便能將那肉食烹熟。
可惜,誰也沒有上前割肉進食。
若說聖教同道的背叛、青雲門的來襲,還只是讓眾人惱怒、憤慨的話,那麼最後蟻人鋪天蓋地時,那恍如神跡的九霄雷霆,則徹底打斷了眾人心氣與脊樑。
尤其僥倖從青雲山活著回來的兩三人,面色之中滿是惶恐驚悸。方才那如若天傾的絕世神雷,讓他們感覺仿佛是又回到了當初通天峰上,面對那無可匹敵的無盡七彩劍氣一般。
隆隆——!
沉悶的雷聲,不緊不慢地傳來。
正各自舔舐傷勢的長生堂殘餘,聞聲齊齊一驚,嚯地站起,仿若驚弓之鳥那般環顧四周。玉陽子握住「陰陽鏡」,也被眾人反應驚了一跳。待他神念展開,細細地感知周圍後,呼地出了口氣,看向其他幾人的目光充滿了不悅。
能活到此時的,要麼修為過人,要麼老奸巨猾,都不是易與之輩。
可他們對自己因為一聲悶雷便如此過激的反應,也大感赧顏,訕訕地望著面色不善的玉陽子:「宗主」
玉陽子收回目光,面色稍緩。
想起當下處境,玉陽子也不由心有戚戚,嘆了一聲。
「都別捱了,我們離開此處!」
有人開口道:「宗主,我們該去何處?」
玉陽子轉過身,眾人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得冷硬的聲音道:「去何處都行,總之絕不能留在此處!——你們也不要驚慌,只要人還在,長生堂便不算滅亡!」
幾人相互對視,慢慢多了幾分心氣。
當中一老魔頷首,鼓舞道:「宗主所言不錯!我們既然逃得險境,長生堂便仍舊存在,只要今後我們齊心協力,自當有復興的一天!」
眾人也知道如此情形,信心最為重要。故此相互穩定心緒,附和幾聲,便在玉陽子率領之下走出短暫的安逸,櫛風沐雨繼續奔逃。
沼澤的夜,神秘、黝黑,而又充滿了危險。
玉陽子身上傷勢不輕,猝不及防吃了蟻人王一擊,讓他此刻臟腑之中隱隱作痛,口鼻之間始終有著血腥之氣。
不過是尋常的趕路奔行,時間一長,竟也讓他隱隱淌出汗水。
不過沼澤的雨尚未停歇,沾了滿頭滿身,別人也看不出那到底是汗水還是雨水。玉陽子知曉自己如今狀況不妙,最好是覓地修養。可他又根本不敢停歇,哪怕再難也得堅持著,至少得離開死亡沼澤才行。
青雲門未必能追到如此之遠,玉陽子擔心的另有其人!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擔憂,正自奔行的隊伍忽然感覺周遭異樣,在玉陽子抬手之下齊齊站定。能活到此時的,沒一個愚鈍之人。先前開過口的老魔花白眉毛擰成一團,驚疑道:「不太對勁——」
其他人也個個警惕,滿臉戒備。
驀地,玉陽子神色驚變,喝道:「跑!」
話未落音,他便閃身飛掠出去。
其他人反應極快,也立時運轉法力跟上。
沒有誰傻到在此時候御物升空,空曠的夜幕下若多出一點法寶靈光,那只會成為殞命的根源。今夜大雨,藏身沼澤地面,明顯更容易脫身。
然而玉陽子飛掠一陣,感受到那逐漸不再遮掩的氣息,從黑暗裡大搖大擺地顯出,又驚又怒,卻全無辦法。
「宗主,我們該怎麼辦?」有人面色鐵青,眼中閃出絕望之色。
玉陽子沉吟片刻,咬牙道:「分開跑!」
說出這句話,玉陽子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好似抽掉一半。因為他知曉,當這些長生堂最後的人手也分開之後,未來只怕沒有再度匯集的機會了。
但他別無辦法!
他需要有人來分散那些暗中覬覦之人的注意,從而尋得一線生機!
很有意思,因為其他人,也是玉陽子這般想的。
故而在玉陽子言語方落,那長生堂殘餘之人毫不猶豫各自轉身,沒有片刻遲滯那般向著四面八方分散而逃!
玉陽子又是感傷,又是無奈。
而這種種情緒又在危險逼來之際,化作了無盡的憤怒!
他不再掩飾自身,祭起「陰陽鏡」全力向著一方衝突而去。沒過多久,他便聽到另外方向上傳來打鬥聲響,以及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夾雜短促慘呼。玉陽子無暇他顧,埋頭急奔!
直到!
前方黑暗裡,驀地出現個好整以暇等候於此的身影。
那人有張白皙出眾面容,臉上掛著溫和卻隱隱帶著邪氣的笑意。見到玉陽子,那人走出陰影,溫言問候道:「師叔,好久不見。」
玉陽子神情一變,瞬息之間轉換方向,朝著另外一邊飛掠出去。
可他剛剛動身,便又見到一襲鵝黃衣衫、眉眼含笑的嫵媚女子,正自滿眼柔情地望著她:「師叔,咱們剛剛才見面,為何如此形色匆匆呢?」
玉陽子低罵了一聲,不再奪路奔逃,下意識回身看去。
果不其然,背後也有一人款款步出。
那是個膚如凝脂、面容絕美的女子,淅淅瀝瀝的雨水落下,在其身外半尺處便散成輕霧,為其增添一絲迷濛意境。
她身著玄色錦衣,年輕的面容也由此顯出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玉陽子目露寒光,獨臂虛托,「陰陽鏡」綻放黑白玄光懸浮在他掌心之上,明滅不定的光華映照著他那張凝重的臉。
「呵呵,」玉陽子冷聲道,「『毒公子』秦無炎、『妙公子』金瓶兒、『玉公子』碧瑤——三大宗門聯手對付我長生堂,竟還要藉助青雲門之手,呵,未免太讓人恥笑了罷!」
三人顯出身形,各據一方,卻正好將玉陽子遁逃的路線封死。
自從青雲山正魔大戰之後,魔教之間便從未太平過。也不知是各大宗門門主皆在青雲受傷之故,還是有意培養門中繼任者,數年爭鬥,魔教萬毒門、合歡派、鬼王宗三大宗門皆是由年輕一輩執掌。
數年下來,三大宗門浮現俊傑無數。
其中最為人敬畏稱道者,分別是萬毒門代門主秦無炎,鬼王宗副宗主碧瑤、合歡派當代弟子中的第一人金瓶兒。有好事者將三人並列,且冠以「毒公子」、「玉公子」、「妙公子」之號,並稱「魔教三公子」。
唔。
有趣的是「三公子」中,足有兩個女子,也不知秦無炎並列其中是否會感覺壓力頗大。
三大宗門人才輩出,唯獨長生堂精銳盡失,後繼無人。
玉陽子見到眼前之人,心中複雜不言而喻。
且說玉陽子冷聲諷刺,話音方落,便聽得金瓶兒一陣吃吃輕笑:「師叔此言差矣!那青雲門可不是我合歡派能驅使得了的——再說了,師叔莫非忘了這幾年來頻施暗手,與我合歡結下的血仇了?!」
玉陽子嘆了口氣,誠懇正色道:「金師侄,若我說那都是誤會,暗中攪動風雨的另有其人,你會相信麼?」
遠處碧瑤不動聲色那般笑了笑,沒有說話。
金瓶兒失笑出聲:「師叔,您當我是三歲小孩子麼?這般言語,還是莫要拿出來貽笑大方的好!」
玉陽子目光一凜,復又轉向沉默不語的秦無炎:「秦師侄,毒神前輩也不念我們兩派數百年來相互守望之誼麼?」
秦無炎神色平靜,淡淡地道:「師尊傷勢未愈,萬毒門暫由晚輩代理。唉——師叔若是念及兩派情誼,當初又何必做出如此荒謬之舉,挑動聖教各派安寧呢?」
玉陽子咬了咬牙,按捺下怒意,但並不想放棄,再度轉向碧瑤處。
碧瑤抬手,止住玉陽子之言,似笑非笑地道:「師叔無需多言,鬼王宗歷來睚眥必報!我看師叔您還是省些力氣,多留幾分長輩的麵皮罷。」
玉陽子搖頭,囁嚅道:「碧瑤侄女有乃父之風啊!」
他環顧三人,忽地舉手,將「陰陽鏡」收起,做出束手就擒模樣,悵然嘆道:「三位師侄皆是聖教英傑,我認栽!我願意俯首認輸,甘願歸附——想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有些作用罷?」
玉陽子落得如此地步,更多的是因為他處在重傷狀態。尋常時候想要讓他屈服,絕對不容易。他的修為自不必說,在魔教之中無疑排在前列,不論他加入哪一派,都會使那一派實力大增!
故而他話音剛落,三人之間立時便有了異樣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