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正氣涌動在身體裡的感覺,和蒼白火焰的感覺完全不同。
夏極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快要一分為二了。
本我生根發芽,在不同的力量澆灌下,生出了兩個自我,
這些當然都是他,不可能因為你對某一件事具備兩種強烈情感,你就成了兩個人,
只不過他的情感卻更加充滿了複雜和清晰的層次感。
當浩然正氣為主,貫徹於體內時,他隱約能察覺過去一段時間裡自己的想法似乎有些荒誕,甚至有些...排斥。
這些思緒匆匆掠過,讓他有些恍惚。
他走在喧鬧的街道上。
複雜的心緒,讓他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
...
感受到城中動靜,雲山宮的一名醜醜的道姑坐在庭院裡,對著庭院裡唯一的小屋說:「清竹師妹,有人來救你了。」
醜醜的道姑乃是雲山宮道姑,名為謝自然,輩分和掌教茅古相同,所以稱虞清竹一聲師妹,也算是恰得其分。
那小屋周圍沒有監守的守衛,門扉也沒上鎖,裡面卻關著虞清竹。
可以說,虞清竹如果想逃肯定能逃掉,可是她不能逃,因為只要一逃就永遠說不清了。
雖說現在也很難洗清。
畫地為牢,莫過於此。
「誰?」
幽幽的聲音反問了句。
「你的師侄,也是你過去的小師弟。」謝自然笑著道,一點兒都沒把虞清竹當囚犯的模樣。
屋內沉寂了下。
「清泉子嗎?」
「是啊。」
「清泉子...師姐,你去讓他回去,他...」
「他用了浩然正氣,沒人攔他,因為沒有人能把一個身懷浩然正氣的人指認為妖魔,哪怕說是被妖魔蠱惑也不可能。
浩然正氣,本身就是正義的代表,若是官府不以律法攔他,那不會有人攔他。
這座城,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也攔不住呢。」
「他怎麼了...」
「剛剛有師侄來告訴我,清泉子啊,他周身的皮膚下隱約能看出紫焰魔紋,再加上之前有關他的故事,貧尼大概能猜到他做了什麼。
他是真的不怕死啊,所以才自己打破了紫色妖火和浩然正氣之間的平衡。
師妹,貧尼羨慕你。」
「他一個人嗎?武當的弟子為什麼不攔住他?」小屋裡聲音焦急了起來,深藏著一千分一萬分的擔憂。
謝自然笑道:「就一個人,渡河而來,站在城門前大聲喊著說要來救你。六扇門捕頭去攔他,可是卻連劍都沒拔就讓人過去了,想來是已被折服。
不過師妹倒是不用擔心,他應該尋到了新的平衡,否則早已身亡了吧?」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在打破那平衡的時候,是抱著必死之心的吧?」
「貧尼亦這般想,所以,貧尼才真的羨慕你...能有這樣一個男人願意為你而死。」
「師姐,我真的沒有和妖魔勾結。」虞清竹嘆了口氣。
謝自然淡淡道:「清竹師妹也是掌教了,那麼...師妹應該理解你所說的這句話是毫無意義的。」
「我...理解。」
「那個男人應該也是了解了前因後果,所以他若真要救師妹,來這裡是沒用的,因為這裡沒有上鎖,師妹卻無法離開,他也無法帶師妹離開。
他若真要救,他就該利用此時的身份去尋找證據。」
「可是...能有什麼證據呢?」虞清竹自己都想不出來。
謝自然搖搖頭,她也想不出來。
現在的局勢,看似平靜,但是...這太平了千餘年的人間,就如深海的表面,看似風平浪靜,內里卻不知藏了多少隱隱霍霍、扭曲詭異、嘶聲尖叫的可怖陰影。
不知藏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如今,不過是契機到了,這些秘密在一一揭開罷了。
而每一個秘密,每一個陰影,都是這千餘年來凡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她又怎麼能想得出,如何對抗呢?
沒人知道,那位少年要怎麼做?
是魯莽地闖到這幾乎沒有獄卒的「囚室」?
然後耍小孩脾氣地帶走他喊著要救的人?
還是利用身份去調查,去搜集證據,去證明清白?
就如同每一個成熟了的大人該有的模樣。
但,在謝自然,甚至是虞清竹看來,無論那一條道,都是行不通的。
虞清竹心中痛苦,她捏著拳。
如果...如果她能更小心點,或許就不會惹來這樣的事了。
可是,從頭到尾她都處於被「降維打擊」之中,又如何小心?
現在,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小室幽靜。
初夏的熏意已起了,蟬鳴陣陣。
她憑靠在窗前,側對的古鏡里照出一個小軒窗前的古典美人,美人雙痣如垂淚,膚色雪白,眸色焦急。
可是,她走不出距離她不過幾步的門。
門外,謝自然悠閒地坐於垂絛拂動的綠柳樹下,不時有道士道童匆匆而來,在她身側私語著匯報些事情。
虞清竹如坐砧板,心中無法平息。
「夏極...夏極...」她輕輕喊著這名字...
良久後...
驀然,她看向窗外,看著那醜醜的道姑道:「師姐可否幫我傳一封信。」
謝自然道:「你要勸清泉子離開,是麼?」
「是。」
「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我剛剛得到消息,那個男人直接去找左慈了...還真是出人意料。」
「什麼?」
虞清竹愣了下。
謝自然道:「我也如師妹這般吃驚,因為去找左慈,真的不是什麼好辦法,左慈不可能幫師妹證明清白,而他若是想要對左慈進行報復,卻又極為不妥,於事無補...何況左慈的實力,可是一潭深水,沒見過底。
但是,我錯了。
他不是讓左慈還師妹清白,也不是對左慈進行報復。」
「那...清泉子,他要做什麼?」虞清竹啞然了。
謝自然道:「他呀,他找左慈論道。」
「論什麼?」
「左慈最擅長的......幻術之道。」
「他...他瘋了嗎?」
...
...
鳳鳴山城,幻塵道觀內。
左慈居前。
一鼎清香三柱,裊裊升騰煙霧。
煙霧前的石桌前,一個白須瘦弱的老者,正和一個白袍虛弱的少年,相對而坐。
老者仙風道骨,少年酒氣熏人。
而石桌的遠處,白牆邊、拱門前則是站著許多人。
論道,就如佛家斗禪,武道比試一般,當某種程度上「重量相當」的一人提出要求時,另一方如無特殊情況是無法拒絕的。
你或許可以什麼都不在意,但你無法不在意自己做的事對不對。
這種「對不對」,你無需去向低於你的人解釋。
可若是與你相當的人慾要你與「論一論」,你除非尋到能說服自己不論的理由,否則必須坐下,要不然你就會傷到自己的道。
夏極,默默無聞,但當他渡河而來,當他於武當力挽狂瀾,又攜一身浩然正氣遠道而來時,某種程度上,左慈已經無法拒絕他了。
「少年郎,可為證明自家掌教清白而來?可惜眾目睽睽,行兇便是行兇,再加兩千士卒死於沉陰山,彭鏗真人死於沉陰山,還需證明什麼?」
左慈悠然自得,搖首道,「你既懷浩然正氣,自不是邪魔之人,但卻為情網所困,看不清真相。」
夏極垂著頭,身側放著那一壇美酒。
酒很香。
香到令人沉醉。
浩然正氣貫體,讓他又想到了許多事,譬如那位生母對他的用情至誠...
譬如小師姑對他的同門情誼...
譬如此時風雨飄搖中的武當...
他耳側響起幽幽帶笑的聲音:「少年郎,不必迷茫...」
擺出長輩的姿態去勸慰,豈不是勝者的憐憫?豈不是亂人之心的路數?
話音未完,
就已被打斷。
夏極道:「來吧。」
左慈笑道:「怎麼論?」
夏極道:「夏日深山,魚兒游於溪流,肉質細膩甘甜,此時我有酒無肉,很是遺憾。」
左慈笑道:「你要吃魚?」
夏極點點頭。
左慈道:「這好辦。」
說罷,他拍拍手,喚了兩個道童端來一直銅盤,然後銅盤裡裝滿水。
水光粼粼,但水深一目了然,不過只能擱下半隻手臂。
左慈抓過一個魚竿,安上了魚餌,然後坐在這銅盤前,竟是擺出垂釣之姿。
眾人一直知道幻塵宮幻術厲害無比,而這左慈又是幻塵宮真人,德高望重。
此時,見他如此動作,心底便是都有了明悟,知他要從這銅盤裡釣魚。
一群道士以及官府的官員好奇地瞪大眼,有的甚至不顧風度的站到石頭上,墊腳觀望。
那銅盤明明水深可見,其中清澈見底,根本沒有魚。
別說這銅盆了,就算整個院子裡都沒有魚。
這左慈真人就算是真的幻術通神,也不可能這麼釣出一條魚吧?
就在這時,
那銅盤裡忽地有了動靜。
水花噗噗噗地往外飛濺著。
左慈神色一緊,雙手握緊竹竿,抬手運力往上拉去。
魚線繃的筆直,竹竿也微出弧度。
噗噗...
噗噗噗噗...
水花越發飛濺,清澈的銅盆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掙扎。
終於,
左慈一揚手,一條鱸魚從銅盆里飛躍而出,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兩個幻塵宮的道童急忙去撿,嘴裡嘀咕著「這魚好大啊」「還很兇」之類的話。
然後,同時抓著魚,高舉到眾人面前,一一展示。
眾人不敢置信,不少人伸手去摸那魚。
「真的...」
「這是真的魚!!」
「怎麼可能...」
兩名道童繞了一圈,又來到夏極身側,把魚兒展示給夏極看。
左慈帶著一副勝者的姿態,笑著道:「少年郎,這魚紅燒了做你的下酒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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