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狹長。
便像是一隻腳,從廣西一腳探進南海之中。
從海岸往西,越是內陸,地勢拔高。
無數的山脈連成片,高聳入雲的山林,將所有的一切都給遮蔽住。
交趾西南。
嘉興州以南,與寮國交接之處,連綿的山脈,將兩地分隔開來。
進入其中,便能讓人分不清方向的山嶺,很好的隔絕了兩地的通往。
但也天然的成為了,藏匿的最佳之地。
而在嘉興州往東北方向,跨過三江州,便能到達交趾治所安州府所在。
此處,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
近些年來,幾乎是成為了交趾前朝餘孽,藏身的首選之地。
交趾官府有心抓賊,可奈何朝廷在交趾的官吏、衛所太少。
守衛大城已經捉襟見肘,再要派軍出征入山清剿,更是疲軟。
若是稍有不慎,更有可能引發各處州府城池,在兵力空虛的情況下,造成惡劣的動亂事件。
嘉興州南部的山嶺之中,就是交趾前朝餘孽。
交趾官府一清二楚。
可是卻無可奈何。
所以,嘉興州幾乎成為了整個交趾,官員卻不想去就任的地方。
此時已入深秋。
縱使交趾所處多雨,在這個時節里,也難見雨水。
山嶺卻依舊是鬱鬱蔥蔥,蓋因為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河流,從上游大明境內,奔涌而下,滋潤著這片土地。
兩山環抱,山谷有河流經過。
數萬年的洪水衝擊,讓山谷之中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肥沃耕地。
在山腰上,一片平台山洞,有寥寥炊煙,鑽進山林之中。
山腳下,狹長的沖積平原,沒有任何開墾的痕跡,上面卻是長滿了已經金黃的稻穀。
上天給了這裡,大明百姓做夢也得不到的天然優勢。
撒下一粒種,收穫滿倉谷。
山腰上,不時有人影閃過。
這裡沒有小孩和老人。
大多數都是健壯的中年男人,他們無不陰沉著臉,露出小腿和小臂,腰上陪著各式各樣的兵器。
數量不多的女人,白日裡就在山下的平原上耕種收穫食物。
當夜晚到來的時候。
這些可憐的女人,就會被抗進一個個狹窄的山洞裡頭。
當她們的肚子開始變大,直到無法滿足那些男人的時候,就會被從這裡趕走,安置在山外的嘉興州。
會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們,當新生的孩子降臨之後,會被灌輸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學識。
當孩子成為了男人,他們會攜帶著新的一批女人,進入到山嶺之中。
周而復始。
嘉興州此等現狀,當可謂交趾之首。
但在整個交趾全境,還有無數的地方,如同嘉興州一般。
他們都是交趾前朝餘孽。
或是居心不良,想要竊取權勢利益的大賊。
半山腰的露台上。
少見的出現了一位老人。
老人穿著很是精緻,在交趾難得一見的大明錦緞長袍。
一張案幾,正被擺放在山崖的邊上。
一壺清茶,在一個此處長相最是姣好的女子手上,緩緩的蒸騰出熱氣來。
很是儒雅的樣子。
若是無人說出來,只怕會讓人覺得,這是在大明境內,某一處的清流翰林,閒情逸緻的登高遠望。
但是在老人臉上,盤橫著的一道長長的刀疤,則是徹底的破壞了所有的裝扮。
這條刀疤,扭曲猙獰的牢牢抓住老人的臉頰。
顯得醜陋無比。
只見他抬起雙腳,伸出手將鞋襪脫下。
面前正在煮茶的女人,很是機敏的倒上一杯煮好的清茶。
然後趕忙雙手抱住老人,那雙布滿斑駁的粗糙雙腳,送入自己的懷中。
老人陰沉的臉上,終於是露出了一抹放鬆和舒適。
他那雙布滿渾濁的老眼,看向東北方向。
似乎是穿透了層層山巒,跨過了安州府,直入大明腹地應天府。
有一隊臉上抹灰的武士,在一名魁梧壯漢的帶領下,從山下走了上來。
「胡復南拜見族老!」
魁梧壯漢胡復南,重重的跪在地上,面對著老人納頭就拜。
老人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胡復南,再看向後面跟著跪了一地的武士。
沒有挑出有失禮儀的地方。
老人淡淡的哼哼著,輕輕的調整了一下雙腳的按壓位置。
最後方才,發出粗啞的聲音。
「這一次,帶回了多少女人。」
山中枯燥,男人多起來之後,無處發泄,便會造成無窮無盡的爭鬥,產生數不清的流血事件。
胡復南的頭重重一點:「三百二十七名適齡女子,現在已經被關在了山下牢籠之中。待調教的順從了,便可用起來。」
兩人之間的第一次對話。
卻是毫不將那些可憐的女人,當做人來看待。
而是微不足道,與牲畜無異,可隨意關於牢籠之中的貨物而已。
老人點點頭,雙腳稍稍用力。
面前的女人,嗓子眼裡低低的發出一道呻吟。然後膽怯的低下頭,雙手緊緊的抱住老人的兩支腳背,好讓其貼合的更緊一些。
老人的身體微微一顫,然後才再次開口:「可有什麼消息?」
胡復南抬起了頭,露出一絲譏諷:「廣西出兵了,從鎮南關而出,上萬兵馬如今已至安州府,卻不作停留,似乎是要直奔嘉興州而來。」
老人發出了低沉難聽的冷笑聲。
桀桀桀。
刺耳之極。
「萬餘人馬?」老人的臉上,同樣是露出了嘲諷的表情:「他們難道沒有記性?萬餘人而已,丟進這片山嶺之中,連朵浪花也激不起來。」
胡復南開口解釋:「聽說,這一次是那什麼大明皇太孫親自領兵南下,聲勢頗為雄壯,軍中更有不少火器。」
老人的腳心,在慢慢的磨著,體會著足底傳來的細膩。
他微微眯起雙眼:「朱棣的孫子?你覺得此次結果會是如何?」
胡復南輕笑一聲:「一介黃口小兒,毛都沒有長齊!大抵是覺得咱們安南軟弱,是個鍍金的好地方。若是真的領兵征戰,這小兒大可去北邊。」
老人連連發出笑聲,抬著手拍在了桌子上,驚起一片山鳥撲扇著遠去。
「那便知會下去,我們安南的三山五嶽,那些在前面的山寨洞府。
他們若是想要吃的飽,穿得暖,有用不完的女人,便給那大明皇帝的孫子,一個苦頭吃!
他們若是能當場殺死大明的太孫,老夫親自送用去一千個女人,給他們享用!」
胡復南重重點頭:「族老,回來的時候,我已與不少山寨說過。待稍後,我再派人,鄭重告誡一番。」
老人點點頭,露出了笑容。
「復南,我有預感。」
「大明朝絕不會萬世昌盛,他們總是會在剛剛踏上山頂的時候,就會因為自身的原因,而滾落到山腳泥潭之中。」
「安南,終究會被我等奪回!」
「我們回去的!」
遠不及大明內地的狹窄官道上。
一支明軍,在因年久失修,而破敗不堪的官道上拉出長長的隊伍。
前不見首。
後不見尾。
前方三十里地,幼軍衛中最為精銳的斥候,早已派出在前探路。
後方五里地,已經徹底淪為後勤的廣西護衛,牽引著眾多的馬車,護衛著數量驚人的軍需物資,緊跟在中軍後面。
幼軍衛作為中軍。
雖沒有往常大明出征時的大將雲集。
但也算得上是精銳之師。
先在九邊廝殺多年,後有鎮守操練中都衛所,現任中軍都督府僉事的齊子安,作為此次南征上萬大軍的主將。
當之無愧。
又有張天等驍勇悍將統領各營兵馬,眾人操練有度,協同自如。
應對交趾前朝餘孽宵小,已是綽綽有餘。
朱瞻基一馬當先,甲冑在身,目光炯炯的盯著地平線上連綿的山巒。
有騎兵在兩側呼嘯而過,發出陣陣尖叫聲。
兩騎從遠處而來,拋灑血絲。
帶著一陣風,親兵朱秀、孫安,到了近前。
長刀搭在肘間,一帶而過,將刀身上的血水擦拭而去,還刀入鞘。
兩人冷著臉,無聲匯入行進的軍陣之中。
于謙坐在馬背上,腳底用力蹬著馬鐙,兩腿死死的夾著馬身,屁股微微的抬起。
這是在他的雙腿磨出血泡,苦不堪言之後,齊子安教會他的御馬姿勢。
他見兩人回陣,稍稍扭動了一下僵硬如鐵的腰,皺著眉開口問:「可是賊子在打探我方軍情?」
朱秀冷哼一聲,點點頭:「三兩宵小賊子,裝扮成交趾百姓,妄圖刺探軍情。不過,現已解決。」
于謙聞言,微微點頭,臉色卻是有些難看。
自從大軍南出鎮南關後,他總是覺得心中不安,擔心此次南下清剿那些,縱容山羊啃食大明青草的,前朝餘孽會給大軍造成什麼傷亡。
于謙心中暗自掙扎,最後還是輕聲開口:「加派斥候,前出五十里,沿途建立據點,留下記號。左右展開三十里,不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朱秀有些遲疑,于謙雖然只是幼軍衛經歷,但在軍中地位卻非等尋常,太孫一直頗為看重。
可是,於經歷要軍中斥候,將探查寬度展開到三十里,卻是有些過於緊張。
朱秀小聲開口:「如此安排,至少需要三支百戶。展的太寬,若是斥候出現危情,中軍恐難救援。」
于謙一瞪眼,看了一眼縱馬在前的皇太孫,他壓著聲音對朱秀說:「太孫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不行,就往後面的廣西護衛調派斥候過來。他們也是操練多年,總不能真的就做了後勤的事情!」
朱秀無奈,同樣是看了看最前面的太孫,最後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拉動手中的韁繩,調轉馬頭向著後方廣西護衛趕了過去。
于謙憂心忡忡的看著遠去的朱秀,壓著心中的擔憂,一提韁繩,趕到前面的太孫身後。
朱瞻基的臉上露著微笑,獨自統領上萬大軍,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已經在想像著,自己率領著這些大明虎賁驍勇之士,掃清盤踞交趾的前朝餘孽。
屆時。
大明南疆,獨留他這個南境王者的威名!
南疆,將因他,而萬年臣服!
于謙干鴨子般的聲音,刺入朱瞻基的耳中,打破了他的幻想。
「太孫,數萬大軍,攜帶諸多物資,且有馬不停蹄,前方不過百里便到了交趾前朝餘孽盤踞之山嶺,還需謹慎小心才是……」
于謙已經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緩,言語顯得中和一些,生怕惹得正在熱血沸騰的皇太孫不高興。
朱瞻基回頭,疑惑的看向于謙:「小錦鯉是覺得我過於自大了?」
于謙選擇性的無視了那個怪異的稱呼,搖搖頭:「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覺得,離著敵人越來,便越要小心才是。此處上萬大軍的生死,太孫的安危,不是那些交趾前朝餘孽能比的。」
朱瞻基拉住韁繩,讓馬速降低下來,他也不氣,緩聲開口反問起來。
「你覺得廣西護衛押送的東西都是什麼?」
「還是說,你覺得我會親自領兵,衝殺在前,與那些交趾前朝餘孽作生死搏鬥?」
「亦或是在擔心,我們這上萬人馬,會陷入到那連綿不絕、遮天蔽日的南疆山林之中?」
于謙是個讀書人。
即使現在身為幼軍衛經歷。
他也一直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個純正的讀書人。
所以,這軍陣之事,他不懂。
于謙很有覺悟,皇太孫能文能武,那是因為人家是皇太孫。
他于謙,始終都只是個讀書人而已。
現在見到太孫這般詢問,他雖然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還是選擇了閉嘴不談。
朱瞻基提著馬鞭,側過身子,點點于謙的肩膀:「年輕人,往後要多看,多聽,多學。不然,午門後頭那個小房子,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
于謙啞然,心中無語。
再次盤算著,他和太孫之間,到底是差了幾歲來著。
大軍持續前行。
沿途,探前的斥候,和遊走兩側的騎兵,身上開始積攢越來越多的血氣。
漸漸地,就連官道邊上,也開始有屍體出現。
遠山映入眼帘,逐漸放大。
終於,當林葉嗦嗦聲傳入耳中的時候。
大軍聽了下來,中軍和後軍,開始匯攏到一起。
廣西護衛承擔了安營紮寨的任務。
就地取材。
鋒利的斧頭,砍倒了一顆顆粗壯高大筆直的林木。
削去雜枝,切割成同等長度的林木,被放入到挖好的土坑之中。
四座三丈高的木製哨塔,是最先被搭建完成的。
圍牆,也漸漸成型。
這是大明標準的,大軍長期駐屯的流程。
當天色漸晚,一座簡易的軍營,已經磐恆在交趾嘉興州西南部連綿山脈邊界。
軍營中燃起了燈火。
廣西護衛正在埋灶做飯。
不遠處的山林之中,不時的傳來尖銳的慘叫聲,伴隨著重物砸地的聲音。
那是軍中斥候,在林中清除奸細探子,造成的動靜。
有精銳斥候,在提前吃完食物後,再次翻身上馬,魚貫出營,向著來路奔赴。
這是要趕回安州府,通報大軍已經正式達到預定地點,安營紮寨的消息。也是要求,交趾官府,準備好大軍後續所需物資,並派遣官兵押送護衛。
另有騎兵,則是會繞過安州府,趕回鎮南關。
在鎮南關,已經集結了桂林右衛、南寧衛兩衛,上萬兵馬,只待交趾傳來求援的消息,便會當即揮軍南下。
星月臨空之時。
嘉興州南境,大明軍營之中,肉湯菜飯,已經做好。
正是這時。
一支十餘人的隊伍,借著月色,悄無聲息的進入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