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來接鍋理論上是一件好事,
但這好事你也得看是怎麼理解。
萬一肅王發揮出色,平息了遼人的怨氣,這些當縮頭烏龜的宰輔只怕都要被官家處置,權知樞密院事的鄭居中只怕要光速回家繼續丁憂。
可萬一肅王發揮不好,被狠狠羞辱一頓嚎啕大哭,這些當縮頭烏龜的宰輔更是難辭其咎——樞密院離他們辦公的都堂就幾步路,說沒聽見就是把官家當傻子了。
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
說不定肅王被遼人罵的勃然大怒,直接一揮手叫來班直禁軍把遼人痛揍一頓。
呃,不過以趙官家的傳統,肅王應該沒有這個膽子——遼使李聖符也是這麼認為的。
李聖符是大宋通,對大宋國內這些人門清,他知道大宋廟堂上的這些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達成統一的姿態。
你叫他們出來道歉他們肯定不甘心,可你只要嗷嗷喊著要歲幣、要到趙官家面前大鬧,他們肯定會縮著不敢出來,最後派幾個清貴人物捏著鼻子來道歉,這姿態一低,自然是任由敵人開價。
他昨天聽說大宋派肅王來講和,今天立刻帶人來樞密院門口大罵,意圖彰顯自己的凶暴姿態,先給肅王一個下馬威。
這鬧事也很有章法,只帶了兩個隨從,不帶腰刀,而且只在樞密院門口大罵,就算都堂大門敞開求他進去罵他也不會中計。
大宋這些文官和朝堂的底線他還是明白的。
果不其然,趙樞、楊戩抵達樞密院的時候,正是李聖符罵的最起勁的時候,
見趙樞等人到來,李聖符抹了抹嘴,裝作沒看見,沖身邊的兩個隨從道:
「我道大宋禮儀之邦,必是出了奸臣為虐,來啊,請真宗皇帝、聖宗皇帝,我要讓這二位聖人親眼看看,現在大宋成了什麼模樣!」
他的兩個隨從早有準備,立刻從懷中掏出兩幅畫像,舉過頭頂緩緩展開,正是宋真宗和遼聖宗的全身像。
曹筠見遼人居然把真宗的畫像掏出來,不禁勃然大怒:
「這遼人好生無恥,五哥兒,我去揍他一頓。」
趙樞擺擺手,讓曹筠冷靜。
李聖符今天特意從驛館來到樞密院,就是為了將此事鬧到大庭廣眾下,
不然宋人把驛館的大門一關,直接拳腳相加,那他真是哭都沒地方哭了。
趙樞整了整衣帽,緩緩上前,在李聖符背後站定卻不說話。
李聖符已經感覺到趙樞在自己背後,他一邊罵一邊等趙樞叫他,可趙樞半天都沒出聲,李聖符萬般無奈,只能轉過身去。
「肅王?」
「正是。」
「好啊,既然是肅王當面,那我……」
「請!」
趙樞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說罷也不停留,逕自朝樞密院走去。
老領導在趙樞下鄉工作之前曾經語重心長地教育過他,這世上有些人有幾種人是不能招惹的。
一是那種徹頭徹尾的渾人,說不定喝點酒就上去給你兩刀。
第二種是利益遭到嚴重損害,帶著滿腔怨恨來講道理的人。
第三種是孑然一身,家裡無牽無掛的那種人。
遇上這三種人來鬧事,一定該叫大哥的叫大哥,該叫大爺的叫大爺,千萬別因為一時裝逼跟他們正面對抗。
而最好欺負的是什麼人……
自然是代表某方來談判的人。
這種人就算舌燦蓮花滿腹主意,終究是有錢有掛,牽掛就會讓人起碼保持那麼一點點的冷靜,
遼人的使者既然這麼沒素質,是時候教教他們大宋的規矩了。
躲在大門後面的幾個承旨、主事已經被李聖符的殺馬機關槍打的抬不起頭,
他們從門縫裡看趙樞哼著小曲緩緩走來,趕緊開門恭敬地向趙樞行禮。
趙樞見他們各個面色慘白,顯然是被噴的意識模糊,不禁好奇地道:
「你們,呃,咱們樞密院就沒保安什麼的?」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肅王在說什麼,不過大概也能想到是護院一類的人物,
一個主事苦笑道:
「大王說笑了,班直也想不到會有人來此處鬧事,所以……」
趙樞重重地點了點頭,非常理解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贊道:
「這我就放心了,一會兒遼人進來之後立刻把門關上,今天的事情誰都不允許出去嚼舌,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鄭知院不在,府中全憑肅王調遣。」
李聖符本想在門外好好問問大宋為何要跟金國聯盟,在宋遼兩位皇帝的畫像面前,這位肅王肯定啞口無言,被迫連連告饒,沒想到趙樞居然把他當空氣,
不只是趙樞,連楊戩、曹筠也跟著進門,李聖符無奈,也只能帶著兩個隨從一起進去。
他叫兩個僕役一定要高舉兩國皇帝的畫像,在真宗皇帝面前,趙樞一定不敢造次。
樞密院掌管大宋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是大宋的樞紐所在,
遼使今天鬧成這樣,院中的大小官吏依然保持著忙碌有序的運轉,
一群人見趙樞入府,都想停下來見禮,趙樞擺擺手,讓他們個忙個的,只喚來北面房的副承旨、主事、令史、書令史等人,跟他們簡單訴說了一下自己接到的諭令,並讓他們帶路找一間靜室,要跟李聖符好好聊聊。
李聖符從見到趙樞開始就感覺有點不對勁,
雖然這位肅王的表現總體來說還算是儒雅隨和,可他分明沒有正眼看自己,身後那幾個以曹筠為首的禁軍看自己的眼神也是殺氣騰騰不懷好意,他生怕自己不小心中了趙樞的算計,索性停下腳步,朗聲道:
「肅王,外臣有件事想請教——大宋與金賊準備同盟伐遼之事,到底是坊間謠言,還是確有此事?
宋遼交好百年,外臣實不敢相信大宋行此背信棄義的卑劣勾當,今日大宋必須給臣一個交代,
若是說不出,休怪大遼不念兩國盟好,傾國南下跟大宋拼個你死我活了!」
李聖符說的斬釘截鐵,樞密院中眾人也是齊齊色變。
趙官家登基二十年的降誕就要到了,這會兒要是遼國興兵南下……
樞密院眾人只怕都吃不了兜著走了。
趙樞倒是臉色毫無波瀾,他上下打量一番李聖符,嗤笑道:
「好,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不錯,大金是派使者前來,求大宋出兵北上,夾擊貴國,允諾事成之後以燕雲相贈,兩國永結盟好,父皇顧念兩國百年交情,一直不肯准允,
今日李兄既然說起此事……也好,貴國只要肯將燕雲歸還,我國便立刻回絕金人,不知李兄贊同還是反對啊。」
樞密院中鴉雀無聲。
趙樞這算是公開承認了大宋和金國有官方往來,現在居然開口向李聖符討要燕雲,這很明顯是遼人決不能接受的條件。
「我……我反對!」李聖符也沒想到趙樞居然這麼臭不要臉的承認了。
現在遼國的東京和上京都被攻破,中京也即將淪陷,怎麼可能將燕雲兩地交給大宋?
這簡直是白日做夢。
難道風向有變?
大宋什麼時候變成如此模樣了?
北宋商品經濟發達,商業談判中的手段花樣不在少數,
樞密院的這些官吏對談判中的極限施壓等手段也不算陌生,如果由他們去玩,說不定能比趙樞玩的還好。
但百年來遼國一直是大宋頭上搬不開的巨石,哪有人敢在遼國的使者面前嘻嘻哈哈,還用這種連威脅帶恐嚇的手段。
只有趙樞相信遼人撐不了太久,三冗兩積的大宋儘管軍事實力更爛,但在戰略上卻已經能占據絕對的主動,
自己主動,又是在自己主場,這還能對遼人溫聲細語地說話,還真當宋遼兩國的友誼是鮮血凝成的啊?
「哦,李兄反對也是情理之中,這樣吧,我代表父皇再做一次大讓步——我們也知道大遼困難,現下只要燕京,也就是貴國南京及所屬州縣。
這已經遠遜於金國的條件,是我國看在兩國交情的份上做出的最大讓步,不知李兄是贊同還是反對?」
趙樞一口一個李兄,說的卻完全不像人話。
現在遼國的形勢非常危急,到南京析津府還能依託燕山重整旗鼓,看看有沒有跟金人掰掰手腕的機會,
如果把此地交給大宋,遼國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反對!」
李聖符一招手,兩個隨從把手上的畫像舉得更高,
他盯著趙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當年真宗皇帝何等雄才大略,想不到大宋朝堂如今儘是蠅營狗苟之輩,
大宋不願做我國兄弟也罷,我這便回國,叫我國點齊十萬兵馬,南下先和大宋決一死戰,到時邊釁一開,兵馬死傷無數,百姓星散流離,都是大宋之過!」
李聖符的聲音字字鏗鏘,他本以為就算不能成功唬住趙樞,也能讓宋人自慚形穢,氣焰全消,沒想到趙樞剛才還笑的陰陽怪氣,這會兒卻陡然臉色一變。
「給你臉了啊,關門,給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