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瞬間。
張翼低頭深吸幾口氣,坐直身體後,他收斂情緒。
他乃桐梓縣尉,司職分判眾曹,催征租賦,為朝廷地方重要佐官,必須鐵面剛直,不為兒女私情所困。
過去許叔靜任司法佐時,頂頭上司就是縣尉。
張翼一臉嚴肅,看向吳奇:「事關妖鬼作亂,又與我兩個女兒有關,於情於理我都當避嫌。吳道長,還請你來主持公道,判理此案。務要釐清事實,不要因當事人而有所顧忌。」
吳奇只得繼續問玥娘:「女居士,既事已至此,那貧道找令妹了解一二可否?」
「隨便。」
玥娘混不在意:「又沒騙你,你找她就是。不過你說話小聲些,小妹膽子小,經不起嚇。」
「貧道曉得。」
吳奇與陳皋對了個眼色,陳皋心領神會,他從偏門溜了出去。
書房裡是婉娘生魂,她此刻坐在一張椅子上,呆呆望著桌上火燭,目光有幾分迷茫。
張翼說他在外面等候,就不進去了。
吳奇知他對女兒有所愧疚,也不勸,獨自進來後帶上門。
「女居士,貧道打擾了。」
「啊,道長、道長好。」
婉娘趕緊站起來,對吳奇行了一禮:「因婉娘一事勞煩了道長。」
「不勞煩。」
吳奇笑道:「令姐已將事件前後全盤托出,從女居士與王公子私定終身到後來姐妹齊心……」
「姐姐她真說了?」
婉娘手指微微捏緊,有些手足無措:「這,這可如何是好,爹爹一定氣得要命,我,我……」
「女居士請放心,張大人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吳奇稍作安撫:「木已成舟,多說無益,當務之急是將此事後續梳理一番,做好收尾。」
婉娘還是有些不安,低頭抿著唇,眼裡都是擔憂。
「貧道有三策。」
吳奇抬起食指:「上策是開誠布公,告知兩位張家姑爺事實,只要他們能認,此事就毫無問題。人鬼殊途,但也並非事不可為,聚散離別皆看一個緣字。」
「不成不成。」
婉娘雙手抱著臉,緊張道:「這怎麼可以,外界不知會有什麼閒言碎語……有別的辦法麼,道長?」
「中策。」
吳奇抬起中指:「女居士你不必講任何事,與王昉居士立即離開,不再回來,如此一來哪怕有兩個婉娘也無礙。不論女居士還是令姐,都有各自未來,互不干涉。」
婉娘沉默了一會兒:「為人子女,實在不能棄父親於不顧……婉娘做不到不顧血脈。」
「那就只有最後一策。」
吳奇嘆了口氣:「魂魄重歸,如此一來女居士就能恢復正常人,只是那馬驥居士就……」
「就這樣!」婉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姐姐說過,就要這樣幫我的,本就該如此。我的身體,我拿回來不是天經地義麼?對吧,道長?」
吳奇不予評論。
「既然如此,那麼貧道暫且出去與令姐商議一二。」
「麻煩道長了。」婉娘語氣輕鬆了許多。
聽了小妹所說,玥娘倒是很爽達:「既然如此,那就開始罷。反正我一介遊魂,生於意外,死於冒失,至少能幫一幫小妹,也算不錯。」
於是,兩姊妹終於面對面相見。
婉娘不敢看姐姐,頭埋得很低。
玥娘倒是親昵,手指摸了摸小妹的頭:「替我好好孝順父親,勇敢一點。」
「姐……我……」
「不用。」
玥娘打斷了小妹:「我都明白,我們是姐妹,不分你我的。道長,那我開始了。」
忽然她身體突然一軟,張翼趕緊扶住女兒,一道黯淡遊魂從肉身里飛出。
吳奇這才看到玥娘本尊,她身高與婉娘相仿,眉目有英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烈昂揚,哪怕淪為游鬼也毫無頹喪。
此時婉娘也慢慢還魂,悠悠醒來。
她模樣未變,卻多了幾分溫順嫻靜,少了此前的跳脫與勃勃生氣。
「張大人,貧道已理清脈絡。」
吳奇轉身對張翼拱手:「此事為一起姊妹姻緣奇談,並未危害他人,亦無損大雅,想必若干年後會引為美談。」
張翼勉強擠出一個笑:「辛苦道長。」
女兒無礙自是喜訊,但後續如何和馬驥一家交代,又怎麼與曾得罪的外甥王昉相處,都是麻煩事。
「父親,馬驥那裡不必擔心。」玥娘一眼看出父親顧慮:「此前我就與他說過,人鬼殊途,我與他相識就如午後一夢,醒來不過是一場空。他曉得的。」
「唉……」
張翼看著長女,眼神複雜:「你啊你,還是不讓我放心。馬驥他們哪怕有再多非議刁難,自有為父承擔,既然你已為遊魂……有空就回來看看,哪怕是夢裡。」
「你別罵我就是了。」玥娘吐吐舌頭。
此時,陳皋領了一男子從屋外走來。
來人大約三十出頭,頭戴軟腳幞頭,身著淺褐色圓領袍,唇上兩撇髭鬚,看起來頗為風雅。正是王昉。
「見過大伯。」他遙遙拱手道。
張翼看著外甥,輕聲道:「過去是我有愧於你,失言在先,以後我必定好好補償,你要好好對待婉娘。」
王昉面露喜色:「大伯放心,外甥一定,婉娘於我就如性命一般重要。」
這話聽得婉娘一顫:「良人,老天垂憐,我們終於……」
兩人緊抱一起,喜形於色。
張翼看向吳奇,勉強笑道:「看來此前的確是我的錯,只要婉娘喜歡,罷了,罷了。」
王昉拉婉娘到一旁,開始低聲竊語,你儂我儂。
沒一會兒,王昉突然怒氣沖衝過來。
他鼻翼翕動,仿佛在竭力忍耐:「大伯,我同婉娘看來有緣無分,就此告辭!」
說罷王昉甩袖而走。
張翼僵在當場。
後面婉娘發出陣陣啜泣。
「這到底又怎麼了?」張翼一臉費解。
「張大人稍安。」
吳奇心裡大概有數,他到婉娘處了解後,這才回來轉告張翼。
婉娘告知了王昉前因後果。
王昉開頭還很高興,但聽到後面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大罵婉娘不懂禮義廉恥,當即表示與婉娘一刀兩斷,羞於與她認識。
原因在於,婉娘的生魂雖是跟了王昉,她肉身卻與張翼耳鬢廝磨。婉娘一再保證,姐姐玥娘與馬驥同睡一房,但並未行夫妻之實。
王昉不可忍受。
婉娘曼妙的肉體曾陪伴另一個男人,花前月下,度過若干漫漫長夜,有無行房入身都讓王昉嫉妒與痛苦。
他怒不可抑地拂袖而走,就如當初聽聞婉娘被大伯許配他人一樣。
張翼聽完,不由冷笑:「走得好,走得好。當初我就觀他才大志疏,心高氣傲,狂妄倨傲,這才斷了許配婉娘給他的念頭。」
「走得好,險些禍害我女兒。」
陳皋在吳奇耳邊低語了一陣。
吳奇點點頭,對張翼道:「貧道師兄已經從王昉居士處查清,王昉連考幾年都未上榜,後任一布帛肆帳房,一直生活拮据。此次攜婉娘返回劍州,也是想要獲得一些資助。」
妹妹婉娘只是抹眼淚,姐姐玥娘氣得破口大罵。
剩下的就是張家家事,吳奇兩人暫且迴避。
第二日,事情已塵埃落定,吳奇與陳皋對縣尉張翼告辭離去。
玥娘主動來送別。
她與妹妹婉娘際遇不同。馬驥設法說服了家族,硬是讓父母鬆口許玥娘進門,張家從此多了一位鬼媳婦。
這一點是玥娘始料未及的,她原本想回到墳地上,繼續在那裡睡睡覺,看看天,偶爾嚇嚇人。現在一切都得變了。
「才去監幽衛辦了度牒,這樣方便正常進出各城。」玥娘有些忐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對不對……會不會害了他,唉,現在可擔心了。」
吳奇笑道:「女居士有赤子之心,灑脫直率,不論為人為鬼,都不會少了朋友與善意。珍惜機緣,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也是。」
玥娘眼睛一轉:「道長,你早猜到王昉那會有隱患,對不對?」
吳奇並不作答,只是拱手:「後會有期。」
玥娘認認真真道:「多謝你及早點醒小妹。玥娘會日日為你祈念焚香,願你修行無阻,心魔不侵,早日成為名滿天下的大修士。」
「多謝。」
吳奇懷揣九兩銀子,心情也很不錯。
他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停。
三清像上,火光顯形。
——得鬼卒張玥娘香火,獲十年修為。
至此,吳奇已有八十餘年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