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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你倒真是個神仙!

2024-10-03 03:17:32 作者: 青玉獅子
  何蒼天回到家,已過午正,草草吃了點東西,即命兩個侍婢——略苗條些的名雲英,略豐腴些的名雨娥,雲英鋪紙、雨娥研墨,何侍郎吮毫搦管,要做大事了——

  練字。

  他打小就對古籍感興趣,繁體字的讀、寫,都沒問題,書法——少年宮時代,練過一年半載,隸書還過得去,楷書則七扭八歪——隸書容易嘛。

  可身為散騎侍郎,寫字兒不能難看呀!

  別的不說,就說若和衛握瑜大美女魚雁往來的話——須知,衛瓘以下,衛氏男女老少,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是書法大家!自己的水平,給衛瑾做徒弟——不,做徒孫的資格都沒有吧?

  一看到自己的鬼畫符,啥好感都敗光了吧?

  所以,雖然在此時代,紙張還是奢侈品,竹簡還未徹底退出歷史舞台,但這個錢,不敢省。

  幸好,魏晉之交,正正是隸轉楷的時代,只練好隸書,一時半會兒的,勉強也可搪塞藏拙了。

  落筆不過一、兩刻鐘,過了初初的澀滯,開始有驚喜——多年不見,俺的法書,竟似自個兒偷偷的上了層樓?

  愈寫愈是得心應手——到了後來,甚至自覺,以俺目下水平,就是給衛握瑜做個徒弟,也未嘗不可嘛!

  再試著寫幾個楷字——也沒有那麼七扭八歪了!

  本以為自己天縱英明,不知不覺,已量變而質變,質變而再質變,後來想明白了:怎可能?——這其實都是同姓名者留下的身體記憶!

  謝謝,謝謝。

  這個字兒,一口氣練到了夕陽西下。

  雲英、雨娥都打心裡佩服——俺們家主,果然是讀書人呢!

  正沉浸翰墨,物我兩忘,門房來報:有客來拜。

  一聽到客人的名字,何蒼天立即擱筆,一邊大聲說道,「快請!」一邊長身而起。

  不想跪坐太久,腿腳已經酸麻,一個踉蹌,旁邊的雲英趕緊來扶,何蒼天搭住她的手,一笑,「沒事兒!謝了!」

  雲英心中一跳、小臉一紅:家主對我說「謝」?

  何蒼天三步並做兩步,搶到門口,一邊套鞋子——動作太急,險些就「倒履」了;一邊回過頭,「告訴廚下,備膳!家裡有啥好吃的、能吃的,都備上!」

  雲英、雨娥對視:都備上?可就一位客人呀?

  何蒼天同客人在二門相遇,客人眉花眼笑的長揖,何蒼天一把攙住了,動作近乎擁抱,大笑,「怎麼才過來?我可是從午時等到現在!」

  看官們該猜到來客何人了——郭猗。

  「本想一過午正就過來給侍郎問安了——我師傅那裡已經告了假;剛要出宮,卻被孫慮那廝纏住了!」

  何蒼天一挑眉,「怎麼?他為難你?」

  郭猗笑,「正好相反——」打住,左右看一看。

  「沒事兒!都是自己人!說罷!」

  事實上,所有僕從,從貼身侍婢到廚下,沒有一個是何蒼天本人的「自己人」,但若不是真正機密的事情,何蒼天並不打算避著他們,這班僕從,都是昭陽殿細細挑過的——避著他們,也就是避著昭陽殿了。

  「……他要請我吃酒!死皮賴臉的,就是不放手!我既沒有公務,又不能夠說是去拜侍郎,沒法子,只好先敷衍一番了。」


  何蒼天大笑,「好!孫郎中的這個帆,轉的很利落嘛!」

  郭猗笑,「還不止……一會兒再說吧!」

  「好!進屋!進屋!」

  郭猗東張西望,一路走,一路贊,何蒼天則說,「我自己哪有這個力量?——都是皇后的恩典!」

  頌聖是應有之義,郭猗亦連聲,「是!是!皇后仁德,寬恩厚典,但侍郎也盡當得起!」

  進了上房,郭猗笑嘻嘻的,「方才疏簡了,失禮的很,現給侍郎好好行個禮……」

  一句話沒說完,何蒼天一拳砸在他的肩上,「你沒蛋扯什麼蛋?什麼侍郎、什麼問安,不過在外頭迷迷外人的眼——都進屋了,還跟我來這一套?」

  轉向雲英、雨娥,「這位郭黃門,同我——既是鄉里,更是生死過命的交情!不說別的,弘訓宮載清館的事情,你們大約也聽說過——若不是他捨命相救,我早就斃於楊太傅的杖下了!」

  略一頓,「今後,他到家裡來,你們待他,同我一樣!」

  兩個侍婢都極識眉眼高低的,齊齊斂衽行禮,「郭郎!」

  郭猗趕緊長揖還禮,「姊姊折煞我了!我一個寺人,哪裡當得起?」

  直起身,「侍郎,別太過了!國家名器、朝廷綱紀……都緊要的!」

  何蒼天一笑,「坐吧!」

  雲英去督促廚下,雨娥煮水沖茶。

  郭猗雙手撫膝,極感慨的,「萬想不到——其實該想到的!在平陽,你就已卓爾不凡了!是我眼拙,沒看出來!」

  何蒼天微微一笑,「方才在外頭,話沒說完——孫慮那裡,還有什麼花樣?」

  「孫慮?哦,他將我之前送他的錢都撿了出來,說要還給我,兩個人你推來、我推去,爭的臉紅脖子粗——哈哈!」

  何蒼天亦笑,「哪個『推』贏了?」

  「我自然無論如何不要,孫慮訕訕的,說,既如此,就暫時替我存著;又求我,一定要向你替他解釋,『之前種種,都是誤會』,要我替他引見——他要過來給你磕頭賠罪!」

  「不敢當!」

  「其實,又何止孫慮一人?整個東宮,都開了鍋了!就是太子——」打住。

  雨娥十分乖覺,「水煮好了,茶末也放好了,沖水攪拌即可——我也去趟廚下,看看有什麼忙可以幫的。」

  郭猗忙道,「勞煩姊姊了!茶水這裡,盡請放心——這個活計,我也做得的。」

  雨娥出門之後,郭猗微微壓低了聲音,「我聽師傅說,太子也後悔了!也有向你求恕之意!只不過,面子上還下不來,不肯明著說出來罷了!」

  何蒼天沉吟不語。

  郭猗覷著何蒼天,「孫慮不必說——早晚放不過他!太子那裡,倒有些……」甚難措辭,打住。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你回去同孫慮說,之前種種,確是誤會,我不介意。他來拜我就不必了——我實在沒精神敷衍他。但我絕不會報復——請他把心擺在肚子裡。」

  「啊?」

  「對太子,我更沒有任何怨懟之心——他是君,我是臣,我就有,也是一顆致君堯舜之心!還有,我畢竟出身東宮,這一層,永不或忘!這些,請徐令找個適當的時機,跟太子回罷。」


  「你……竟然如此大度?太子也罷了,孫慮那斯……你真的假的?」

  「真的。」

  「這……也太便宜他了吧?」

  「我不是假大方——」

  何蒼天斂去笑容,「阿猗,同你實話實說:我同楊駿,不共戴天!皇后對楊駿……你也曉得的!」

  「可是,皇后同太子的關係,卻不大好!太后和太子的關係,卻好的多!所以,我不能不敷衍東宮!大事出來,只要東宮保持中立,兩不相幫,就算我贏了!」

  郭猗悚然動容,「我明白了!東宮四率,精兵萬人呢!」

  「對了!」

  「如此說來,弘訓宮載清館,楊駿指斥太子,真真是一步臭棋了!」

  「不錯!」

  「嗯,孫慮是太子親信,咱們非但暫時不能開罪他,還得——」

  「那倒也不必。」何蒼天搖搖頭,「這種小人,上杆子就爬,也不能對他太客氣——晾著他就好了。」

  「對!對!」

  「倒是四衛率那裡——譬如那個劉卞,阿猗,你要多費一點心思。」

  郭猗重重點頭,「我明白!」

  「用錢的話,不論多少,都跟我說——錢,我倒還有些。」

  「好!真到了那個時候,我自然不和你客氣!」

  一笑,「對了,是不是該稱呼你『雲鶴』了?」

  「『蒼天』也好,『雲鶴』也罷,咱倆之間,有區別嗎?」

  頓一頓,「倒是你,阿猗,要不要也取一個別字?」

  「我一個寺人,要別字何用?」

  「你是天閹,不是淨身!難道做一輩子黃門?」

  何蒼天嘆口氣,「我現在其實還在懸崖邊上,還沒能力往上拉你;皇后也覺得,以目下的情勢,你暫時留在東宮更好些——皇后也是曉得你的!」

  郭猗目光一跳,隨即微微搖頭,「雲鶴,你到底到洛陽未久,還不曉得……黃門這件物事……一日黃門,終身黃門!我是不可能再廁身士林了!」

  「不過,我沒什麼尤悔的!做黃門,一樣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何蒼天心中感動,「好罷,到底是將來的事情,先放一放——」

  微微咬著牙,「退一萬步,就算做黃門,也不是不能封侯!」

  屋外廊下雲英清脆的聲音響起,「掌燈!」

  此時掌燈,略早了點,但今日的晚飯,因為何侍郎沉浸翰墨的關係,又晚了些,用餐用到一半掌燈,未免囉嗦,於是,寧肯提前些掌燈了。

  此時代,一日兩餐,晚飯的時間較早——郭猗其實是踩著點兒過來的,原本估摸著何侍郎已經用過晚膳了。

  兩個僕婦,不停出入,雲英、雨娥幫著,各式菜餚,擺了滿滿兩大幾——分餐制,一人一幾。

  郭猗笑,「太豐盛了!這哪裡用得了?」

  何蒼天:「我是真餓了,上午在外頭折騰了一上午,下午在家裡折騰了一下午,咱們將明天的也給他吃出來!」

  正要入席,門房來報:中宮來人!


  這個點兒?

  不暇細想,趕緊出迎。

  「皇后傳召——侍郎請吧!」

  啊?現在進宮?

  菜剛上、酒未溫,客人還在裡頭呢!

  「侍郎,皇后正等著呢!」

  何蒼天無可奈何,吩咐門房,「告訴雲英、雨娥,替我好好招呼客人!」

  至於有沒有主人不在家、客人由主人侍婢服侍、獨自據案大嚼的道理,顧不得了。

  *

  這一回,不是往擷芳閣,而是往正寢後殿西堂。

  擷芳閣是皇后日常起居主要場所之一,這些天,何蒼天凡「面聖」,皆在是處。

  正寢後殿西堂,則是較為正式的待客之所,皇后接見外眷,大多於此。

  此處,何蒼天是第一次過來,心裡有點兒犯嘀咕——這個地方,這個點兒,啥事兒呢?

  明殿門口接應者是董猛,覷著左右無人,低聲,「白馬寺何如?」

  「握瑜娘子已答應為我先容——董監提點,感激不盡!」

  「好!好!不客氣!不客氣!」

  董猛是十分欣慰的語氣,既如此,西堂裡頭,應該沒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然而——

  皇后一臉黑線。

  坐姿亦較平時有所不同:倚靠的是憑几,不是隱囊,身子大致是端正的。

  雙腳擱在一張腳踏上,著了襪、履。

  喲,第一回見皇后正經著襪、履呢!

  賈謐、阿舞在側,賈謐眉頭微鎖,阿舞的表情,卻平靜的很。

  如此,就算皇后有火,大約也不是衝著俺何某人發的吧?

  謐、舞之外,榻前還站著一人,中等身材,焦黃麵皮,頜下一撮短髯;一身行裝,看不出品級位份。

  何蒼天行過了禮,賈謐開口,「雲鶴,我替你介紹,這一位——」

  將手一讓,「姓李,大號肇,表字台始,殿中中郎將!」

  轉向李肇,「台始,這位就是何雲鶴了!」

  哦,你就是李肇。

  李、何二人,同時向對方微微欠身,「何侍郎!」「李中郎!」

  這就算認識了,目下是在君前,臣下不能互相行禮、互道仰慕。

  「殿中中郎將」可以簡稱為「殿中中郎」。

  皇后:「汝南王那裡的情形,你再說一遍罷!」

  李肈:「是!」

  「臣是昨天入夜後到的許昌,夤夜求見,汝南王倒也接見了,但不論臣如何譬說,曉以大義,包括明示殿中諸將已經一心一意,效死皇后殿下,汝南王總是那幾句說話,『楊駿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等拭目以待就好,用不著有什麼特別的舉動!』」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今天早上,臣再次求見,這一回,沒說幾句,汝南王就不耐煩了,說『頭暈目眩,不耐久坐』,言罷,便起身往內堂去了!臣沒法子,只好趕回來繳旨了!」

  哈,你們動作可夠快的呀!

  自己的任命,孟觀、李肇的輸誠,都是昨天上午的事情,董猛隨即「安排」,李肇即首途許昌,入夜到達。

  洛陽距許昌,直線距離五十公里,司州京畿周邊,道路平整,四通八達,輕車簡從,快馬加鞭,半天之內,趕到許昌,雖不算太出奇,但也是非常、非常之快了!

  一刻鐘都不肯耽擱呀!

  「倒楊」的心思,火一般滾燙呀!

  「哼!」皇后冷笑,「『宗室之望』?無膽匪類耳!楊駿那種貨色,也能嚇破他的膽?也不曉得,先帝是咋看上這種貨色的?」

  汝南王長著皇帝兩輩兒,嫡親的叔祖,皇后左一個「貨色」,又一個「貨色」,罵起來毫無顧忌,連先帝都掃進來了。

  「你倒真是個神仙!」皇后斜睨著何蒼天,「真叫你說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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