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兩造已說定了,一入夜,東海王那邊,便送長沙王過來,但左等右等,都快交二更了,咋還一直不見影兒呢?
二更,即戊時,晚九點至十一點。
正準備派人往金墉城方向偵視,下頭來報,長安又來人了。
張方大皺眉頭,罵道,「催!催!催你個阿母!這才幾天光景?哪有就撐不住了的道理?就曉得自己嚇自己!連帶著還動搖乃公的軍心!」
但一聽到使者的名字,立即換過顏色,大踏步搶出帳來,遠遠的便長揖,滿臉堆笑,「什麼好風竟吹的大兄過來?」
郅輔還禮,苦笑,「大王之風!」
張方大笑,一把抓住郅輔的手,「不多說了——遠來辛苦,進帳拜茶!」
意思是——
大兄,你別當著兒郎們的面,說出大王命我回援的話來——回援我是不會回援的,你別動搖我的軍心啊!
郅輔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說話,相攜入帳。
張方請郅輔坐了上首,笑道,「大王倒曉得誰說話在我這裡有力量!」略一頓,「不過,我從來沒跟他提起過有你這樣一位義兄,他是如何找到你的?」
郅輔嘆口氣,「繆休祖向大王進的言——王命既下,我小小一個商人,豈敢不遵?」
繆休祖,名胤,河間王妃之弟。
「小子多嘴!」張方哼了一聲,「日後找他算帳!」
「好啦,閒話少敘!長安的情形,也確實不大好,大王有封親筆信,你先看看罷!」說著,郅輔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
張方拆開,一眼看去,微愕,「怎的……如此潦草?」
「急火攻心,」郅輔搖搖頭,「哪裡還能講究什麼筆鋒架構?」略一頓,「嗯,字跡不清,我將燈移近些,你看的明白些!」
說著,站起身,去移几旁的銅燈。
張方本想說,「不敢勞動大兄,這種事,叫下頭的人做就好了」,但郅輔已經動手移燈了,便說道,「有勞大兄!」自顧自展信細讀。
此刻,張方跽坐,低頭閱信,而郅輔站在几旁,也即站在張方的身旁,他一咬牙,抽出佩刀,一刀劈下!
張方哼都沒哼一聲,一顆頭顱,便骨碌碌的掉到了地上!
頸血狂噴,身子兀自跽坐。
帳內餘人,都驚的呆了!本來,外人入帳,都要解除刀劍,但郅輔是主帥的義兄,相攜入帳,誰也沒想到要他解兵呀!
沒等侍衛們反應過來,郅輔已另掏出一張紙來,揚一揚,大喝,「此河間王手諭也!——『張方抗命,欲反,不能不誅!軍馬交韓燁管帶,郅輔副之,即回援長安!』」
略一頓,「韓燁何在?」
一片騷動,但無人異動。
不多時,韓燁為首,軍中諸將,匆匆趕至,檢視信件、手諭,比較軍中文件,確皆為河間王親筆,手諭還用了印。
這就沒啥可說的了。
於是,張方首級,傳示諸營;同時下令,連夜扎束,天一亮,既拔營西歸。
長安不止一次命張方回援,但張方皆不從命,這一層,全軍上下,都是曉得的,說張方「欲反」,似乎不為無因?另外,張方所部,皆為雍、秦子弟,根本動搖,早已人心惶惶,因此,對於張方被誅以及回援長安的命令,即便張方的親信,表面上,也不敢有什麼異言。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已眼睛發綠,趕回長安,吃頓飽飯,咋都好過在洛陽城下餓肚子!
*
仿佛河間王,長沙王亦如在夢中。
之前,入夜不久,潘滔帶人過來「移宮」,長沙王問,你們要把我轉到哪兒去?潘濤含笑答道,「金墉非梁園,殿下何戀棧?此去妙境,煩惱皆無,殿下無需多言,這就請罷!」
這話說的……古里古怪。
一上車,立即不對勁了——兩個殿中人,反縛長沙王,連雙腳也綁了起來,長沙王請知不妙,欲待大喊,口塞堵嘴,只能「嗚嗚」了。
車子起動,四周雖然遮的嚴實,但金墉城在洛陽城西北角,金墉城的城牆亦即洛陽城的城牆,因此,向城內走還是向城外走還是很容易分辨的——車子出了城。
長沙王本以為,東海王是要將自己偷偷拉到城外,秘密殺掉,悄悄掩埋?轉念一想,如是,還算好的——死前大約不會受什麼折磨;但是,若是此行的目的地是張方的大營呢?
一念及此,心膽俱裂!
正在五內如焚,忽聽破空聲響,緊接著,周圍慘叫連連——長沙王一個激靈:有人劫道!
幾輪羽箭之後,兩邊呼嘯聲起,不曉得多少人馬殺了過來?
為避人耳目,「防送」長沙王者,不過五十人許,幾輪羽箭,已經射死了大半——包括領隊的潘滔,兵刃相交的聲音,不過持續了一盞茶的光景。
車簾掀開,一盞琉璃燈,照著一張臉,探進車子裡來。
燈光之下,卻見面容清癯,線條硬朗,如鐵畫銀鉤;一對細長的眸子,精光閃爍。
卻是認得——衛將軍長史,文鴦。
之前,何天火燒一泉塢,焚盡河間軍糧,長沙王親赴伊闕致謝,見過斯人。
一怔之下,驚喜莫名:何雲鶴來救我了!
但文次騫的舉動很奇怪,確認長沙王無虞後,只對之頷首,說一聲,「大王受驚,稍安勿躁!」便放下了車簾。
並未替長沙王解縛,連口塞都不給取下來。
很快,車子再次起動。
長沙王氣悶:啥意思啊?
照他的想法,此時,東海王必還不知已被「劫道」了,自己連夜趕回洛陽,振臂一呼,諸軍必雲集景從,殺向宮城,殿中人數量有限,如何抵擋得住?
一夜之間,整個局面,便能翻轉過來!
失此良機,事情就不好說了。
這……是要將我去哪裡呀?
馬皆銜枚,一眾人等,默不作聲的趕路。
終於,聽到了潺潺的水聲。
終於,有人進來,解開長沙王的綁縛,取出口塞,將之扶出車外。
半空明月高懸,眼前波光粼粼,長沙王認了出來——洛水。
文鴦下馬,一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就請大王上船!」
長沙王曉得要把自己帶到哪裡去了。
想爭辯,張了張嘴,卻不曉得說啥好?
*